日落紅瓦,染上金妝,正是近午時刻,清風捎來困頓的睡意,飛鳥倚在黃瓦檐邊,慵懶地梳理羽,這時里屋一聲高揚,飛鳥頓時驚起,在蔚藍天際留下一道掠影。
“初珩,你呢,可有鐘意之人?”天子鏗鏘的聲音一落,幾位大臣的目就不約而同地落到了晏殊樓上。
晏殊樓角泛開一諷笑,這話何其耳,復生前,便是這麼一問,定了他的后半生。
復生前他的答案令眾人皆驚,時至至今,他依舊要道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答案,但不同的是——
“回父皇,兒臣同杜侍郎家的二公子時相識,可惜因兒臣長居宮中,甚能同其接。而今隨著年紀漸長,兒臣方發現自己多年來對其念念不忘,已在不知不覺中對他生了愫。”
這話便如一塊重石狠狠地砸眾人之中,頃刻掀起了驚濤駭浪。被點名的杜侍郎不敢相信地將耳朵一摳再摳,逮著旁的一位大臣,指著自己的鼻頭再三問道:“燕……燕王殿下,他所說的杜侍郎是指我麼?”當然,沒人回過神來答復他。
天子顯然也被晏殊樓的驚人之語怔住了,半晌后,捋著短須哈哈大笑,一手指向晏殊樓點了又點:“朕也曾聽聞杜家二子的名,只是初珩,朕可不曾聽聞你同杜家有過來往啊?哈哈!”笑聲雖大,卻只字不提是否贊兩人在一塊。
晏殊樓腹誹一聲老狐貍,面上波瀾不驚,拱手彎腰,將“恭敬”二字捧在臉上:“父皇日理萬機,兒臣這點瑣事自是不敢驚擾父皇。”
“恭喜圣上,燕王殿下如此有孝心!老臣聽聞杜侍郎家公子雖自弱,但是才識不淺啊,燕王殿下好眼。”一旁識得皇帝的大臣立馬上前作揖,其余大臣也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維。
“好了好了,”天子大手一揮,止住了大臣的馬屁,笑容漸而斂下,“初珩有心上人了,也是好事一樁,你母妃泉下有知,定會十分高興的。”
“父皇言重了。”
“嗯,那你們呢,”天子指向了在場的幾位皇子,“可有鐘意之人?”三言兩語,就把話題扯到了別人之上,在六皇子答話時,天子更是將所有的視線凝注在了他上,似是眼里完全沒有他人的存在。
晏殊樓低垂著頭,看似安靜地聆聽,但一雙目中浪翻涌,攏在袖中的雙手握拳,指甲深陷掌心,幾乎要將掌心扎出來。
今日書房的議會,在場只有幾位天子的親信同年皇子,但饒是如此,幾位皇子也不敢放肆,老實地一一道來,而只有六皇子敢隨心所地暢所言。
六皇子的答案一如復生前那般深得天子之心,不大的書房瞬間被天子的朗笑聲撐得滿滿當當,大臣們也隨著騰滿笑意,作態地跟著溜須拍馬,很快便將晏殊樓引起的軒然大波到了心底,全然掛在了六皇子上。
六皇子得寵,是當朝朝野人盡皆知的事實,更有人私下流傳,他很有可能將取代太子之位。晏殊樓咬牙關,忍住心的嫉妒與憎惡,強迫自己不踏出一步,將自己的拳頭送到六皇子那虛偽的臉上。
世人皆說六皇子民如子,為人和善,卻無人深知在那張親和的臉下,掛著怎樣虛偽的假笑。當初若非是他,自己便不會……
“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長遠的回憶被一中年男音拉回了現實,晏殊樓赫然抬首,眼底的仇恨轉瞬被淡漠取代:“杜侍郎。”話音落時,方發覺不知不覺中,議會已散。
“燕王殿下。”杜侍郎左右一顧,征得晏殊樓同意后,引他到了一角落,局促地一拱手,目游移,遲疑問道,“敢問您……方才所說的可是真的?”
“什麼?!”晏殊樓聲音一揚,將杜侍郎嚇了好大一跳,“咳……杜大人,您所指的,可是本王所說的鐘意令郎之事?”
“嗯,不錯,”杜侍郎揚起了幾分愉悅之,聲音輕快了不,“您……所言非虛?”
“當然,莫非本王還騙你不!嗯,咳咳……”晏殊樓握拳抵,下自己的燥脾氣,著笑容道,“不然,本王可能得到什麼好?”
“這……”杜侍郎斟酌著晏殊樓話中之意,誠然,憑自己在朝中式微的地位,晏殊樓接近自己,也并無好,可他幺子自弱多病,家門都甚出,又怎會與燕王殿下相識。
晏殊樓不耐同杜侍郎廢話,咬了咬牙,將聲音刻意低,顯出他的不悅:“杜侍郎,您尚有何疑問?”
“不敢不敢,”杜侍郎連忙搖首,給晏殊樓深揖一禮,老實地回道,“燕王殿下鐘意犬子,也是犬子有幸。”
“嗯,”晏殊樓揮了揮手,隨意地問了一句,“幾日不見,令郎可好?”
“他……”杜侍郎方亮起的眼,又暗淡了下去,搖了搖首,臉上浮現無奈的神,“多謝燕王殿下關心,他不大好,前幾日,他的病又犯了,接連咳了數日,還起了熱。”
晏殊樓眉心深深陷了下去,他的病又犯了麼?記得復生前,同自己一并被圈的寒日里,他一直在咳嗽,高熱不退,可即便正在病中,他卻還擁著自己調侃道:“天寒地凍,沒有暖被,只能委屈王爺你就著我這大火爐來暖了。”
當時自己還嫌棄他,將他推到了一旁,不愿讓他靠近,如今細細回想起來,那時的他,想必是想靠著自己汲取溫暖罷,可惜自己太不識風,以致讓其病惡化,差些丟了命。
這段時日,每當回想起過往之事,晏殊樓心頭便如同被細針狠狠刺,看似毫發無傷,但在日積月累中,千瘡百孔。
心口擰了一個死結,任他如何地掙扎,都無法解開,那人的病就像是一個毒藥,深深地種在他的心底。晏殊樓臉上浮現了復雜之,與同杜侍郎告別,便上了自己的馬車,往自己王府而去。
馬車雖經過下人心的布置,但快馬一奔,還是不住地左搖右晃,弄得車上的晏殊樓都昏昏睡。困意卷上心頭,復生前的故事便如夢般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最后凝在了天子的那一聲詢問他可有鐘意之人上。
猶清晰記得,復生前的自己,心比天高,自命不凡,總以為這皇位終究都會落到寵妃之子的自己上,以致大言不慚地回上一句:“兒臣心儀之人,乃是方大人的千金。”
當時眾人震驚的模樣,他至今仍歷歷在目。方大人,方千昀,拜中書令一職,位高權重,他提出心儀方大人的千金,其中意味何其深長。那時的他太過年輕氣盛,被傲氣蒙了眼,看不清宦海風波,不勾心斗角,方會如此膽大在眾人面前道出驚人之語。
當時天子對此并未置評,只點了點頭略說了聲“嗯”。
但當六皇子溜須拍馬地說了幾聲,自己所鐘意的子世間難尋,必得有父皇的大度,皇后的從容等等諸如此類拍馬屁的廢話時,一向不喜大臣曲意逢迎的天子便朗聲大笑,連連說了幾聲好,還當場下令將方大人之許配給六皇子。
到底是普通凡人,這好聽的話,誰人不聽。可這些逢場作戲的事,晏殊樓自問自己吹噓不來,是以復生后只能強迫自己低調行事,謹言慎行。幸而今日他提出心儀之人乃是男子,引得天子大驚,不然,只怕又似復生前那般,令天子震怒,將方大人之當場許配給六皇子了。
過往之事幕幕而過,得獲重生后,他已然看,他不過是父皇數十子中的普通一人,用之則來,揮之則去,曾圣寵的母親已然過世,自己背后只有外祖父的勢力相撐,比之嫡出的太子,以及得寵的六皇子,他不過是個螻蟻般的存在。
而今重活一世,他定要篡改自己的命格,不再走前生自取滅亡的路子,還有,善待那個被他忽略多年的人……
“停車!”
“吁——”
駿馬朝空劃過一聲嘶鳴,疾馳的馬車漸而慢下了速度,緩緩停下,晏殊樓掀簾跳出了馬車,揮手讓趕馬的晏新先一步回府,而他則踱著漫不經心的步子,往西北方向而去。
他怎會忘了,復生前因方大人之被嫁予六皇子,他心中不甘,跑去醉風樓買醉,因而意外結識了那個人,今日復生前的故事再度重演,他又焉能錯過與那人的相遇。
角微微勾起,素來不喜于的晏殊樓劃開了一笑。
晏新將眼睛一再,方才他莫不是看錯了罷,燕王殿下竟……竟然會笑?思及燕王殿下每次笑后所發生的慘事,晏新趕忙將頭回,一揚馬鞭策馬而去,以致當晏殊樓走了數十步,發覺自己有東西車上時,已尋不到馬車的蹤影了。
“該死的,誰讓你走的,給本王回來——”
聲音遠,只聞回聲,不見馬車。
晏殊樓氣結,狠一跺腳,帶著一臉的怒意怒氣沖沖地往醉風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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