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濛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把手機放到空的畫架上，拿起一旁的書翻開。

是本關于人像影理的書，已經被翻出卷頁。江雪見了問：“還在看？想好畫誰了嗎？”

時濛張開想說什麼，名字到邊卻奇怪地沒能發出聲音。

最終他只搖了搖頭，不知是沒想好，還是沒把握，總之暫時畫不了。

他和傅宣燎的事，江雪從高樂那邊聽說了一些，沒敢多問。

怕他鉆牛角尖，江雪盡量把話題往輕松里帶，比如“要不姐幫你找幾個人給那姓傅的套麻袋揍一頓吧”，或者“不如讓你爸給那合同加一條關于違約賠款的賠死他。”

時濛卻笑不出來，他既不想傅宣燎傷，又不需要那麼多錢。

他只想傅宣燎能跟從前一樣，每逢周六就和他見面，哪怕兩個人就在家待著，什麼都不做。

很久以前江雪就知道時濛有多固執，不管擺事實還是講道理都不可能把他勸，能做的也只有關心和陪伴。

“明天他要是……”

“沒來”兩個字江雪沒說出口，換了輕快的語氣：“你就給姐打電話，想去哪兒姐陪你，就算你要爬珠穆朗瑪峰，姐都跟你去。”

時濛點了下頭，慢吞吞地說：“不爬，太冷了。”

而且那里沒有傅宣燎。

沒有傅宣燎的地方，就更冷了。

（下）

視頻掛斷之前，江雪忍不住多兩句：“那什麼，以后就算畫得不滿意也別撕啊，姐的新房在裝修了，正缺幾幅掛畫。存在即合理嘛，你覺得不好的作品，總能在其他地方發揮作用。”

時濛應下了。

當時沒覺得哪里特別，孰料第二天，這句話竟了時濛能抓住的最后一救援繩，在他堅守多年的信念瀕臨崩塌的時刻，給他提供了一個扭轉局勢的方法。

年前的倒數第二個周六，時濛早早起床，將閣樓的窗簾拉開，窗戶大敞，每畫一筆就向窗外看一眼，手機也放在旁最近的地方。

他在九點整給編號為001的號碼發了條信息，問傅宣燎今天什麼時候來，對面一直沒回復。

想著可能周末加班在忙，時濛等到下午三點，又發了一條，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麼。

今天阿姨買了魚，時濛特地去廚房提醒不要放辣。

“魚不放辣也可以做得很好吃。” 阿姨雖然答應了，神卻有些猶疑，“可是今天傅爺會來嗎？”

“會的。”時濛說，“他沒說不來。”

時濛的世界構很簡單，非黑即白，凡許諾必踐約，傅宣燎沒說不來，那就是會來。

他們之間還有五年零七個月，這麼長的時間，傅宣燎沒說討厭，那就總有一天會變喜歡。

編造了一條完整的邏輯鏈，時濛定下心來，沒有繼續發短信，而是站在閣樓的窗邊接著等。

他很悉等待，當年就是因為他等得住，才在學校門口的那棵樹下被傅宣燎接住。

也是因為他不缺耐心，可以等很久很久，才得到了每個周六的約定。

看，這個世界其實是公平的，僅僅是付出時間也會得來收獲。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完的邏輯鏈仿佛被蛀出一個，時濛坐立不安，眼睜睜看著越擴越大，從中鉆出一個不斷蠕著的、黑漆漆的預。

這不詳的預在時針慢悠悠走過刻度五，近刻度六的時候逐漸型。

時濛在它變一個的廓之前，拿起手機，給001打電話。

第一遍沒接，第二遍也沒有，直到第三遍，聽筒里才傳來嘟聲以外的環境音，還有傅宣燎那個姓高的朋友的聲音。

“老傅人不在。”高樂顯然不擅撒謊，一句話說得顛三倒四，“有什麼事等他回來……哦不，我幫你轉達。”

時濛不需要轉達，他只有一個訴求：“讓傅宣燎接電話。”

電話里的嘈雜停止，因為麥克風被手捂著變得十分安靜。

再度響起聲音時，時濛坐直，整個人不自覺起來。

他等不及地喚道：“傅宣燎。”

能通過一個呼吸聲確認對面的人是傅宣燎，這是只有時濛自己知道的小。

可惜傅宣燎對他這項天賦并不興趣，語氣也摻雜濃濃的不耐：“找我干什麼？”

時濛也沒有繞彎子的習慣，直接道明來意：“今天周六。”

“周六怎麼了？”

“你應該過來。”

“過來哪里？”

“我家。”

傅宣燎笑了一聲：“時濛，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已經解約了。”

一語擊中痛點，空著的那只手攥住窗簾布料，絞，時濛說：“沒有解約，合同還在履行期。”

對此傅宣燎只覺煩躁。這周他給時懷亦打了好幾個電話，希能和他單獨談一談，結果他老人家要麼沒空，要麼就是臨時有事，生生拖到周六也沒能找到機會面。

“已經在議了。”傅宣燎只能說，“早晚的事。”

如此應對本來沒病，可他忘了時濛的腦回路與常人不同，而且固執頂。

“不管早還是晚，現在還沒有解約。”時濛理直氣壯，“周六，你必須過來。”

最恨被命令的傅宣燎險些把手機摔了。

不過還沒到需要妥協的地步，畢竟時濛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得遵紀守法。

于是他又淡定下來，對著電話悠哉道：“要是我不過去呢？”

我就是不過去，難不你要用繩子把他從鶴亭捆去時家？

傅宣燎以為時濛會抓耳撓腮，會氣急敗壞，沒想對面傳來咔噠一聲，電話掛斷了。

正在傅宣燎對著被掛斷的通話界面發呆的短暫工夫，手機振，時濛發來了一張照片。

抱著“我到要看看你耍什麼花招”的想法點開，看清照片容的瞬間，傅宣燎雙目圓瞪，蹭地站了起來。

然后只來得及同高樂說了句“有事先走一步”，便大步流星地沖了出去。

一路超車變道，只用了半小時就趕到時家大宅。

太落山，天已經黑，敲開門進去的時候，來開門的阿姨一臉驚訝：“傅爺你怎麼來了，老爺和夫人都不在家……”

傅宣燎無暇細聽，進屋后他就頭也不回地往樓梯口跑，三步并作兩步，一鼓作氣沖上閣樓。

撞開畫室的門時，他過分急促的息里竄了迎面而來的涼風，冷熱替之下突然咳嗽不止，頭發也被吹了，形容頗為狼狽。

然而傅宣燎顧不得這些，因為眼前的景象太過驚悚，驟然目睹令人肝膽俱，像是出現了應激反應，讓他從手指末梢到心臟都在瘋狂栗。

——在他所位置的正前方，不到三米的地方，一襲單薄睡的時濛抱著一副足有半人高的畫坐在窗臺上，畫框連同半掛在窗外，頭頂一束聊勝于無的晦暗燈，背后是無邊無際的黑夜。

風自側爭先恐后地室，起時濛寬松的角，讓他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起來，然后托到高空，再重重摔下，最后碎骨。

聽見聲音轉過頭，時濛向站在門口氣未已的人，出這些天來的第一個笑容。

他的選擇是對的。

他終于可以松一口氣，對傅宣燎笑著說：“你來了。”

心臟震耳聾跳得極快，傅宣燎甚至分不清這幾乎滅頂的恐懼，究竟是源于害怕那幅畫被毀掉，還是擔心時濛摔下去。

況危急，沒有時間容他理清思緒，傅宣燎邊上前邊喊道：“你瘋了嗎？快下來！”

許是那個“瘋”字提醒了時濛，坐著吹了很久冷風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里。

他把那幅名為《焰》的畫往窗外送了幾寸，覺得好玩，自己也往外挪了半臂距離。

然后像發掘了什麼新鮮刺激的事，再度轉頭看向傅宣燎，帶著滿腹好奇，無知無畏地問：“你是不是想把我推下去？”

傅宣燎只覺心口一沉，腳步也隨之釘在原地。

看見他的反應，時濛又無聲地笑了。

冷風吹人醒，此刻的他擺了與俱來的遲鈍，靈魂離到半空，借了雙慧眼，搖了居高臨下俯瞰眾生的神明。

他仿佛能看見傅宣燎心中所有邪惡暗的念頭，已經萌生的，被抑著的，藏在蔽角落的……全都被放大無數倍，看得清楚真切。

可惜太晚了，他已經孤踏上一條鋼索，前方狹窄陡峭，后漆黑不見五指，沒有回頭路，只能朝前走。

在這里，眼淚和弱最是無用，溫和等待換不回任何憐憫。

所以變回平民、凡胎的他只能將卸下的盔甲穿了回去，再在外面裹上堅的刺。

角的笑容失去溫度，被沉重緩慢平。時濛在凜冽的風中冷眼看著傅宣燎，置事外般地告訴他：“可是你把我推下去的話……這幅畫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