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舒一直記得七歲生辰那天。
生于二月初二花朝節,百花競放,姹紫嫣紅。
晨起,惠娘給折了一枝桃花,在案頭,煞是好看。
惠娘還說:“一早起來,喜鵲就在窗外,小姐今日生辰,定有好事。”
剛說完,小環氣吁吁從外面跑進來:“小姐小姐,發生大事了!”沒等惠娘呵斥冒失,就喊道,“你爹、你爹派人來了!”
惠娘吞回斥責的話,怔了怔:“什麼?”
“我爹?”陸明舒轉回頭。
從小沒見過爹。娘告訴,還在腹中的時候,爹出去游學拜師了,之后就沒回來。娘說,爹可能有事耽擱了。
“對啊,剛才有客人登門,說是你爹派來的……”
小環還沒說完,被惠娘打了一下:“什麼你爹,一點規矩都沒有,老爺!”
“哦……”這不是重點,小環拉著陸明舒迫不及待地說,“小姐,你沒看到外面停的馬車,好看得不得了!連派來的人,都得跟仙子一樣!我在外面聽到了,說老爺是什麼掌門,一定是老爺拜到名師,為高手啦!”
陸家贅婿付澤,在習武上極有天分,奈何清風鎮地偏僻,方圓數百里,連個好武館都沒有。七年前,陸家幾乎拿出全部積蓄,助他上京尋找名師,這一去就沒了音訊。
陸明舒從小有個愿,希爹什麼時候回來,他們就一家團圓了。沒想到,這個愿居然在生辰這天真了!
這是老天爺送給的生辰禮嗎?
“一定是老爺出人頭地,來接你們的!小姐以后就有好日子過了……”
“小姐!”
陸明舒站起來,飛快地往外面跑,也不管惠娘在后頭喊。
急步跑到客廳外,里面傳來子的聲音。
“這是給你們的。”
陸明舒勻了氣,踮起腳尖,好奇地往里看。
阿爺和娘都在廳里,客座上,一個通綺羅的子背對著,看不到面容,只看到那烏溜溜的飛天髻上,蝴蝶簪啊的,致得好像隨時都會飛走。
旁站著個侍,正將一個致的盒子,遞給阿爺。
盒子打開,拿出來的是一張紙。
然后,看到阿爺的臉迅速變紅,抖著聲音問:“這、這是什麼意思?”
那侍輕輕一笑,帶著高高在上的傲氣與輕視:“都說你們陸家是耕讀之家,雖然清貧,卻是識文知禮的,陸老太爺不會連字也看不懂吧?”
陸明舒愣了愣,這是在嘲笑阿爺嗎?一個侍?
“瑞香。”客座上的子出聲,聲音還是那般悅耳。
侍側,恭敬地低了低頭:“是,小姐。”
子道:“他們出鄉野,見識也是難免,你與他們好好說,不要無禮。”
“奴婢知道了。”
侍轉回頭,下微微昂起:“陸老太爺,既然你看不懂,那奴婢解釋給你聽。這是和離書,令簽字之后,從此與我家掌門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干。”
陸明舒瞪大眼,和離書?爹不是派人來接他們,而是要和娘和離?
娘猛地站起來,搶過那張紙,難以置信地看著上面的容,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不,我不相信!”娘突然很生氣地撕了那張紙,“阿澤不會這樣對我的!他人呢?讓他親自來!”
“想讓掌門親自來?”侍輕笑一聲,“陸夫人,你知不知道九瑤宮掌門代表著什麼?就算是你們東越王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奉為上賓,憑什麼來見你一個村婦?”瞥了眼撕掉的紙,又抖出一張來,“你撕了也沒用,這里還有。”
“清儀!”阿爺喝止了娘,看向那始終置事外的子,沉聲道,“這位姑娘,凡事都要講個理字。阿澤是我家婿,拜過天地寫了婚書上了戶帖的,就算他要和離,也要回來好好說清楚吧?”
“和離書上不是寫得很清楚嗎?”侍道,“我們掌門……”
“我沒和你說話!”陸老太爺喝道,“你一個奴婢,在這里什麼?難道主人家沒教你規矩嗎?”
“你——”侍大怒,隨即直軀,“陸老太爺,稱呼你一句老太爺,已經是我家小姐禮遇老人了。我一個奴婢?你可知道,我這個奴婢便是宮中也去的?你們東越的高,都要對我客客氣氣的!”
一直置事外,任由侍與陸老太爺口舌鋒的子揚起頭:“瑞香,好好說話,別與下等人一樣逞口舌之利。”
“對不起小姐,奴婢馬上與他說清楚。”
子擺手:“不必了,還是我來說吧。”
對著憤怒不已的阿爺,和哭泣不止的娘親,淡聲道:“陸老太爺,英雄亦有落難時,當年付澤無長、有志難,你們陸家自稱積善之家,不但沒有對他出援手,還迫他贅,這趁人之危之事,本就說不過去。這紙婚書……”陸明舒年紀再小,都聽得出語氣中的不屑,“我若是你們,可沒臉提。”
聽這麼說,阿爺瞠大眼,娘連哭都忘了,吃驚地看著。
陸明舒猛地扣住窗格,又是吃驚又是難。說什麼?阿爺迫爹?要是阿爺對爹不好,當初就不會拿出所有積蓄讓爹出去尋找名師了。 他們家并不是大財主,只有祖上傳下的宅子和百畝田地,聽娘說過,為了湊爹的路費,還賣了一半的田地。
半晌,阿爺抖著問:“這些話,都是他說的?”
侍冷哼一聲:“怎麼,你們不認?”
子擺擺手,繼續說下去:“他心寬廣,如今已蛟龍海,也不與你們為難。只要簽了這紙和離書,以后與你們陸家再不相干。聽說他還有個孩子?這盒中的銀票,就當他給孩子的養之資,也還了你們陸家這些年的飯食。”
侍快聲快語接道:“陸老太爺,你們再糾纏下去,也沒有意義。我們掌門現在可不是任你們呼來喝去的贅婿。他天資卓絕,短短七年,從息境直出神境,如今在整個西川,都是排得上號的高手,若不是被你們耽擱,便是天榜也上得。這樣的人,豈是你家這位攀得上的?人貴有自知之明,我若是你們,就干脆利落地簽了和離書,免得自取其辱!”
“你——”陸明舒看到娘氣得眼睛都紅了,“你們胡說什麼?當年明明是阿澤……”
“清儀!”阿爺喝止了娘的話,咬著牙道,“別與們廢話,簽字!”
娘一呆,喊道:“爹!”
阿爺冷冷道:“們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留不住的人,你不簽,一樣留不住。既然他打定主意抹掉往事,那就如他的愿!”
娘沉默了,終于含淚在和離書上簽了字。
事辦了,那侍道:“好了,陸夫人,簽了和離書,從此嫁娶各不相干,你還年輕,好好挑個人,還來得及。只是別再找我家掌門這樣的了,你想找個青年才俊,大家都明白,可也要看看自條件,是不是?不貪心,才能一生一世啊!”
那子站起,低一禮,聲音卻帶著說不出的傲然:“多有打擾,告辭了。”
陸明舒看著們一前一后出廳來,不跟到院門。
那子發現了,側過頭來,瞥了一眼。
像小環說的,漂亮得像仙一樣。
可為什麼,漂亮得像仙一樣的人,說話卻讓人這麼難?
馬車起步,聽到里面傳來的聲音:“瑞香,你方才也太多話了,與他們說那些做什麼?”
瑞香的聲音,和剛才完全不同,嗔道:“奴婢還不是氣不過?掌門何等樣人,竟在這樣的人家做過贅婿……”
陸明舒萬萬沒想到,七歲的生辰禮,不是一家團圓,而是爹給娘的一紙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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