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清宮
大雨下了一天也未停,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一團團遮天蔽月的黑雲。
梁長喜的年紀大了,不太好,已等得不耐煩了,皺著眉打量了眼前的這個小太監幾眼,想要早日了結這最後一樁事,便笑著對景硯道:“這孩子子骨小,想必日後進出也能方便得宜,大皇子瞧著如何?”
夜雨聲煩,大雨磅礴之下,連曾見過喬玉幾面的梁長喜沒能辨認出眼前這個小太監的面容。
那矮胖的侍跟在梁長喜的話尾後頭連連應答,“這是咱們太監所第一得意的孩子,年紀小,辦事妥帖又有規矩,爺爺們都喜歡極了,尋常是捨不得拿出太監所的。這一回聽說要侍奉大皇子,才特特挑選過來的。”
景硯狀似不經心地朝臺階下的幾個人瞥去,目隨意地掠過正淋著雨水,發著抖的小太監。
那是他的小侍讀喬玉。他立在雨水中,渾都了,狼狽不堪。可大約因為天生模樣太好,即使是此時連眉眼都是秀致的,黑葡萄似的圓眼睛著細微的亮,眼角泛紅,瞧起來又天真又可憐。喬玉正微微抬頭,仰著景硯,臉頰上的兩個小梨渦真的盛滿了雨水,分外人。
景硯心頭一。
可再轉過頭時神一變化也無,還是冷冷淡淡的,連句話也不應。
其實喬玉不敢抬頭,卻被得不得不仰著腦袋。他心裏害怕得要命,一路上,甚至這幾天以來都過得心驚膽戰,生怕被人穿。現在又被冷冰冰的雨水拍著臉,雙打,卻連也不敢。
喬玉從小長到這麼大,從沒吃過這種苦頭。
他出生在隴南喬家,是累世清貴,鐘鳴鼎食之家,歷經三朝而不倒,朝廷中無人不欣羨。他的父親是喬家上一輩的獨子,十六歲便中了進士,母親馮嘉儀是馮家的嫡長,樣貌、學識無一不好,年時也曾名京城,差點主東宮,了太子妃。如此,喬玉一生下來就被整個喬家捧在掌心裏,父母雖都不怎麼在意這個孩子,祖母卻尤為疼,要什麼有什麼,也不用如別的世家子弟一般學文練武,不似是個男孩子的養法。
大約是天生的格緣故,喬玉被這般養著卻只是脾縱,的很,被父母稍訓斥就要眼淚汪汪,被祖母戲稱為喬家百年難得一出的小哭包。
可喬家的氣運終究是到了頭,喬玉長到九歲時,於春日裏的一天隨著全家人上山敬香拜佛,下山途中卻遭上群流竄的匪徒,一家老小全都命喪這群亡命之徒的手中。只有喬玉貪看寺廟裏的杏花,爬到了杏樹上遇到了主持,主持笑他有佛緣慧,要為喬玉誦一夜的經,才算是逃過了一劫。
他活下來了,卻再也沒了祖母,也沒了喬家了。
這件事傳到了皇宮裏頭,喬玉的姨母,也就是馮貴妃把他接了進來,在元德帝面前哭訴姊姊家的小侄子年可憐,想要接到自己膝下養,可沒過兩天就使了個藉口,轉手送到了皇后的宮中。
喬玉年紀小,又是個無權無勢的小孩子,想必日後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宮人們在他跟前也不避諱,竊竊地說了許多宮中的私之事。比如從前陳皇后、馮嘉儀、貴妃馮南南三個子閨中舊事。原先陳皇后自小是定給了喬家獨子喬懷安,兩人青梅竹馬,兩相悅,只等著陳皇后熱孝一過,便可以嫁到隴南,與喬懷安琴瑟和鳴。而馮嘉儀則是早被暗定為太子妃,馮南南是馮家的一個庶,名聲不顯,那時候都無人知曉。可沒料到在一場賞花的春宴之上,有人撞破馮嘉儀與喬懷安私會,雙方都是朝中大族,輕易不得,沒有法子,為了遮,只好湊了馮嘉儀與喬懷安一對。
再後來,陳皇后失了婚約,被徵召宮,馮家又將馮南南送了進來。馮南南一宮便直上青雲,頗得盛寵,到了如今。
宮裏的人都暗下猜測,無論如何,對於陳皇后來說,那樁舊事到底是意難平。
其實這些事喬玉都沒怎麼聽明白,他只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自家母親似乎與皇后娘娘有著仇怨,若是到了皇后宮中,以後的日子怕是再也不好過了。
喬玉相求姨母別送自己過去,馮貴妃斜倚在塌上,撥弄著才摘回來的玫瑰花,喚邊的侍替他了眼淚,輕笑著道:“小玉,這是你母親欠下的債,若是不把你送給皇后,這債要是算到了本宮頭上,可如何是好?”
他知道沒辦法了。
那時候喬玉才九歲大,自個兒窩在被窩裏掙扎著想了日後的出路,他不再是祖母的寵著的心頭,等了東宮,怕就得著尾做人,說不定就如同祖母看的戲文裏唱的一樣,吃不飽穿不暖,一日還得挨三頓打。他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傷心,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第二日醒過來的時候,枕頭像是在雨水裏泡過一般,沉了一大半。
他怕宮裏的人笑話自己,還把枕頭拿出去,踮著腳放在高高的木架上,還跌了一跤,又哭了小半天,卻沒有一個人知曉,也沒有一個人安他。
等喬玉腫著眼睛,戰戰兢兢見到了皇后娘娘,皇后卻沒有欺負他,還給了他好吃的糕點甜湯,宮裏的小侍小太監陪他一起玩。
喬玉很激。
所以皇后娘娘問他願不願意當太子的侍讀時,喬玉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喬玉知道太子待自己好,第一回 見面就幫自己捉了一籠子的螢火蟲,還幫自己了眼淚。喬玉喜歡吃什麼糕點,玩什麼遊戲,太子都知道,他從來不會嫌棄喬玉是個縱又狐假虎威的小哭包,紙老虎一樣裝模作樣的子,其實什麼本事都沒有,遇到委屈只會哭著求自己。
起床伴讀的時辰太早,喬玉人小覺多,聽著太傅的課經常撐不住打瞌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模樣可憐,景硯總是幫他在太傅面前遮掩。太傅是個很和藹古怪的小老頭,也喜歡喬玉這樣的小孩子,不過還是嚇唬他,說他要是自己親傳的學生,怕是戒尺都要在手掌上敲斷了。不僅是早晨,喬玉晚上陪著太子做功課的時候也要打瞌睡,景硯瞧見了不過一笑,再把喬玉抱到塌上,還給蓋上被子。看著景硯長大的嬤嬤都要歎氣,道喬玉是個天大福氣的孩子。
喬玉調皮,靜不下心讀書,太子還會出空親自握著喬玉的手教他寫字讀書,畫畫彈琴,調皮的時候也管束著他,卻從不讓別人欺負他。東宮裏只有最親近的幾個人知道,喬玉說話有時候比太子還要管用,比如在午膳該上蓮子銀耳羹還是老鴨青筍湯的時候。
喬玉想好了,太子對他好,他以後一輩子都跟著太子,怎麼都不分離。
直到東宮被。
他雖然天真,也不是真的傻到了頭,知道如果真的按照太子所說,老老實實躲上幾天,再在皇帝面前表明份,應當能得一筆賞賜,回隴南過上自由的生活了。
可是那樣,從此往後,他便再也見不到太子了。
當初祖母離世的時候,喬玉他沒辦法一同去死,可是現在不同了。他在太監所聽到要徵召一個小太監去伺候大皇子時,懵懵懂懂地想,他要去陪自己的太子,無論如何,他也要去追太子,這是唯一一個機會了。喬玉心裏有預,若是不抓住這個機會,或許就會同和祖母兩隔一般,再也見不到太子了。於是,喬玉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從人群中出來,冒著命之憂,鑽到了管事面前,求了這個差事。
這一路若是被人發現他原是太子侍讀,怕也要被冠上臣賊子,私通外敵的名頭,估計連小命也保不住了。
可到了這裏,喬玉一瞧見太子,只敢的看,但這些日子的害怕,彷彿都不翼而飛了。
許是因為景硯沒有應答,梁長喜抹了一把發冠上滲下來的水,旁邊的小太監連忙上前跪地拿帕子仔仔細細將他的手掌淨了,話語裏有了些催促,道:“您瞧了這麼久,對這孩子可還滿意?”
景硯提著那盞舊燈籠推門而,聞言轉,豆大的火在他的細麻之上搖曳跳,他的嗓音裏略帶些譏諷,總算是出些許這個年紀該有的孩子氣,“孤瞧不瞧得上,又有什麼干係?”
按照宮裏的規矩,他不可再自稱為“孤”,可在場卻無一人阻止,因為廢太子已經淪落到了這個境地,這一樁錯事也實在算不上什麼了。
梁長喜置若罔聞。
景硯才偏過頭,問道:“你什麼名字?”
喬玉一驚,從往常的回憶裏醒過來,不敢抬頭,怕被周圍的人瞧出端倪,只能用餘瞥著遠太子的角,心裏彷彿才有了些勇氣,磕磕絆絆地回道:“我,奴才良玉。”
梁長喜冷眼看著,“那你還不快跟著你主子進去,難不還要咱家五拜三扣不?”
那矮胖的侍聽了這話,心裏兀自涼了半截,沒忍住從後頭踹在喬玉的膝彎,“不知禮數的東西,怎麼學的規矩?丟了咱們太監所的面。”
喬玉瘦小的被搖晃了一下,膝蓋往前的雨水裏一跪,好半響才爬了起來,也顧不得什麼疼痛,自個兒瘸著跳到臺階上,跟在了景硯的後頭。
景硯不曾回頭。
梁長喜心中一定,總算是了結了這樁苦差事,也不再客套了,打發著一旁的小太監送上一席隨意收拾的鋪蓋,笑著道:“今日雨大,只能委屈大皇子一晚。待到明日雨停了,太府監便將太清宮的東西送過來,必定合乎您的心意。”
喬玉其實不太聽得懂他們說的這些話裏有什麼意思,只是看到了景硯,便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太子,細小無力的胳膊半拖半拽著鋪蓋才進了門,後立刻傳來一陣沉重悠長的聲響,喬玉連忙扭過頭去看,大門已被關上了,嚴嚴實實,一隙也無,連縷風也吹不進來。
卻還有約的說話聲。
喬玉在門上,聽到那個悉尖利糙的聲音似乎奉承著什麼,轉而又是那個不知名姓的大太監撂下了一句,“我不懂你們這些玩意?拖了這麼久,才挑出來個最沒家規矩的來。下次再這樣辦事不得力,你們太監所也該換換管事的了。”
後來的話都模模糊糊了,腳步聲漸漸遠了,只留下一句,“呸,什麼玩意兒,老死在太清宮的賤民了,還挑三揀四,連累了爺爺挨駡。”
這句話喬玉聽得清清楚楚,他被氣得漲紅了臉,那個太監竟然敢罵太子,也想再罵回去,可是也翻不過牆,人小聲音也不大,只好氣得踹門,外面的人別那麼得意囂張。
他聽到對方罵太子,比自己被那個胖太監一路揪著耳朵拽過來的委屈還大,還容忍不得。
可喬玉沒什麼力氣,門沒踢,自己腳趾頭卻先疼起來,卻差點往後一仰,跌到了地上,跟著小半個人高的包袱一同打了個滾,又覺得委屈,在原不願意爬起來。
景硯站在有房檐下的最後一階臺階上,細麻布的長袍滾邊浸了水,本該是又狼狽又蕭瑟的,可瞧起來與往日穿著穩重端持的服卻沒什麼不同,他不不慢地問:“良玉,你怎麼來了?”
喬玉一聽他說話,早忘了方才的委屈生氣,仰起頭一笑,可眼裏含著的淚水卻沒那麼快消失,盈盈的泛著水,“我是太子殿下的侍讀,太子來了,小玉就來啦。”
景硯慢慢轉,走到喬玉的前,瞧見那孩子眼裏歡喜的彩,卻沒有出手去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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