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約定
秋天的天黑的很快,吃了晚飯後,喬玉不似往常那樣活潑,沒吃多,懨懨地伏在桌子上,也不說話。
景硯收拾了桌子,隨口問道:“怎麼了?有什麼地方難嗎?”
喬玉將臉埋在胳膊中,聲音很低,有些虛弱地回答,“沒什麼啊,就是吃多了,好像吃撐了。”
景硯似乎真的相信了,興許是沒有在意,拎著燈籠,轉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坐在椅子上,對著佛經默誦,其實心中已經重新梳理了一遍朝中的況,闔眼腦海中便能浮現大周的地圖,想了京城、塞北以及南疆各岌岌可危的局勢。
大周建朝二百餘年,國富力強,可稱得上是四海升平,卻免不了北有胡人侵擾,南有倭寇,邊疆還有毒蟲遍佈,前朝餘孽滋生的南疆,大小戰事不斷。現下陳家一倒,塞北盪,南疆未平,不過是面上紙糊的太平罷了。
元德帝不是不知道的,他是怎麼打算收拾這個攤子?
景硯對著這些日子送上來的報思忖了片刻,也覺得有趣,不過他早有的部署,在外界變化不大的況下再變不過是增加暴的危險,現下想的也不過是未雨綢繆,以防萬一罷了。
想完了這些,已經是夜了,景硯打開了窗戶,摘下燈籠,按照慣例要去喬玉的屋子看看。
喬玉似乎已經睡了,他伏在枕頭上,整個人蜷在薄薄的被子裏,能看得出團起來的廓,只有小小的一團,像個什麼了委屈驚嚇的小藏在了裏。
景硯替他關上窗戶,又瞧了一圈周圍,喬玉還是一不。這與往常很不同,喬玉是小孩子脾,慣常是要撒個,依依不捨地探頭看著景硯離開,才頭腦地卷著被子睡。
景硯微皺著眉,問道:“小玉,怎麼了?”
那個團子稍稍往旁邊挪了些,卻沒有說話。
景硯走近了一些,看到喬玉的手指似乎地抓著被子,努力想要將整個人都罩住,卻不小心出一截藕白的小與腳踝,骨頭覆著薄薄的皮,繃得很,瞧起來纖瘦極了。
這再無法裝作沒聽見了,喬玉只好將頭上的被子蒙的更,甕聲甕氣,模糊不清道:“沒什麼,好困,想睡了。”
又斷斷續續地添了一句,“殿下也去睡吧。”
景硯卻並不是那樣好糊弄過去的,他頓下腳步,朝床邊走去,手去掀喬玉的被子。
喬玉似乎有所察覺,用盡全力向旁邊躲過去,從枕頭上落,長髮鋪撒開來。
這麼大的孩子,很有這樣長的頭髮,他卻不同。這要追溯到喬玉出生的時候,他是七個月大就從馮嘉儀肚子裏出來的,自弱,喬家祖母替他求神拜佛,後來聽民間有人傳,天生弱的小孩子若是想要平平安安長大,就得養著長髮,那是自胎裏帶下來的福氣。自此以後,就沒人敢喬玉的一頭寶貝頭髮,祖母小的時候還特別給喬玉編小辮子,再戴個花,逗弄他玩。後來喬玉來了宮裏,很快就和景硯混了,什麼都同他講,頭髮也只是略微修剪,而沒有留普通孩子那樣長。幸好小太監平常都要戴襆頭,喬玉將頭髮束縛在裏頭,才沒人注意到。
景硯沒理會喬玉這些微的掙扎,強地掀開了他的被子,約莫是作過大,寬袖起伏間掀起了陣風,吹得紙燈籠微弱的火忽的搖曳,幾乎要滅了。
喬玉的額頭上滿是汗水,烏黑的長髮黏在上頭,臉同紙一樣白,抓著被子的指甲尖略帶著不自然的緋紅。
景硯俯下問道:“這就是你的沒什麼?”
喬玉的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含著眼淚,又似乎是沒有,因為如果是往常,他的眼眶裏盛不住這樣多的眼淚。他看著了景硯,嚇得抖了一下,又去搶被子,卻被景硯摁住了手。
沒人能從景硯的手下掙。
喬玉大概是被急了,整個人和條魚似的往旁邊鑽,聲音裏已經含著哭腔了,“不給你看,不許看我,我要睡了。”
他痛得厲害,又張,腦子裏卻只有一個想法,不能哭出來,至,至不能在太子面前。
景硯看他這樣掙扎,怕他又驚又嚇,再扯到脾胃,竟然真的闔上了眼,憑藉覺將喬玉抱了起來,攬在懷裏,輕輕地弄著他的後背,緩聲道:“我不看你,眼睛都閉上了,看也不看見。”
他和喬玉相了三年多,很明白他的小子,提出了一個換條件,“我都答應而且做到不看你了,小玉,那你也該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了,哪里難?”
景硯頓了頓,眉頭皺的很,“是肚子嗎?”
喬玉了下來,慢慢伏在景硯的懷裏,他捂著肚子,仰著腦袋,努力不讓淚水掉下來,慢慢地,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吃完柿子後不久,他就覺到肚子有些不舒服。他是很不能忍耐疼痛的,就自己躲在一旁,也不敢和景硯說。如果說了,撒了,景硯哄一哄,他就忍不住眼淚了。
下午他確實是被嚇到了,他怕太子生氣,怕太子難過,他是要對太子很好很好的。
喬玉覺自己忍了好久好久,才天黑上了床,地想,今天總算要過去了,他可以睡覺了,睡著了就不會再疼,也不會再想哭了。
可卻被景硯捉了個正著。
景硯將喬玉嚴嚴實實地攏在懷裏,出雙手呵了幾口氣,又熱了,索著掀開了喬玉罩在外頭的服,只餘一層襯,開始替他起了小肚子。
最近吃的好了,又有額外的補藥,喬玉又被養的油水,連小肚子都是的,多長了些。
景硯的手滾燙糙又有力,他學過些醫,知道按哪些道能喬玉舒服,喬玉原來還疼得滿頭冷汗,現在緩過來許多,額頭倒是沒有汗了,眼眶裏積蓄的眼淚卻越來越多,快要盛不住,溢滿出來了。
疼了太久,忽然舒服了些,喬玉原來是哼哼唧唧地著,可察覺到眼角的潤和快要落下來的眼淚,他又不願意了,又去推景硯的手,“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
景硯的作未停,他依舊是閉著眼的,只能知到些微的亮,一隻手去喬玉的腦袋,語調又溫又妥帖,“又怎麼了?一舒服些,過會再喝熱水。”
他這樣溫,又這樣好,是世上最好的太子。
喬玉被景硯急了,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只是還未落下來,掩耳盜鈴罷了,“不要你哄,也不許哄我,越哄,我就越想哭,我不要哭,明明都說好了,不哭的。”
景硯一怔,手上的力道一鬆。
因為那個約定。
于景硯而言,疼痛從來不是難熬的事,而是個值得記住的教訓。
他原來是想喬玉疼上一回,給一個教訓。喬玉的脾胃弱,不住涼,卻聽不得勸,他不該貪食,也不該不聽自己的話。
所以才有了那個約定,要喬玉記得格外清楚些。
可真到了現在,他卻捨不得了。喬玉也是錦繡堆裏長大的,從來沒有痛過難過。
而為了遵守那個約定,喬玉連哭也不敢,哄也不要了。
景硯還是閉著眼,將喬玉攬得更了些,輕輕在他的耳垂道:“後悔了,不該定那個約定的。無論小玉什麼時候哭,我都不會生氣,因為小玉是難過了才會哭,我會哄你的,一直一直,會哄著你。”
喬玉終於沒忍住,咬著牙,眼淚浸了景硯的肩膀。
景硯輕輕地哄著喬玉。他上背負的擔子有許多,多到自己也數不過來,利益糾紛,生死之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可這其中只有喬玉是不同的。
從喬玉不顧生死地踏太清宮的那一刻起,願意在這漫漫長夜陪伴廢太子開始,喬玉便是景硯的責任了。這份責任,由景硯擔負在肩頭,不該推給任何人,即使是喬玉自己也不行。
本該如此的。
蕭十四站在暗,將這一幕從頭看到尾,他應當在今日同景硯稟告重要的事,現在卻不了。
於微弱的燈火中,蕭十四約瞧見景硯安著喬玉,微,說了一句話。
“明天再來。”
蕭十四只好退下,在宮殿屋頂樹梢間跳躍,很快就到了大明殿的暗房,卸除渾上下的武,扣了暗門三下,梁長喜聽到響,替他開了門。
今日是朝元德帝稟告廢太子平常諸事的日子。
蕭十四單膝跪地,一板一眼地將假話摻著真話一同說出來,“廢太子與往常並無相同,無事可做,日日昏睡七八個時辰,醒來也不過誦經,不過是替前陳皇后。最近在教一邊的小太監作話,沒有紙,就在紅磚上繪畫,別的都再沒有其他了。”
元德帝正在批閱奏摺,聞言不過頷首,便讓蕭十四和梁長喜一同退下了。
他長歎了口氣,他此生唯一心過的人,便是年輕時的陳皇后,也是一見鍾。
曾是那樣鮮活的人,房花燭之夜,也曾面如花,將自己慎重地給了他,可現在卻了一冰冷冷的死,埋在了外頭不知名的山坡上。
不過世事弄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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