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一回沈涼生倒是未秦敬多等──他自己也不想多等──幾日後便再次驅車去了聖功中,接秦敬一起吃了頓便飯。
晚飯去的是玉華臺,二樓清雅的一個小包間,臺面上已擺了四道冷盤,看菜也素致,倒真是頓便飯,不似宴客般奢華。
“二可真夠朋友,還知道替我省錢。”秦敬落座後隨口同沈涼生打趣。
“上回你請我聽過相聲,這頓還是我來吧。”
“不過是幾個段子一壺茶,你就這麼好打發?”
“你若真覺得對不住我……”沈涼生抬手為他斟滿一杯洋河酒,“便利索著幹了這杯吧。”
“行,上回本來就是我爽約,原應自罰三杯,現在變作一杯,倒是我占便宜了。”秦敬也不推辭,幹脆利落地飲淨一盅酒。
“誰準你占便宜了?”沈涼生又再為他滿上,淡淡道,“仍是三杯,一杯不準。”
“沈公子,你怎麼那麼小氣?”秦敬被他逗笑了,反正酒盅不大,也懶得計較這兩杯的分量,依言一滴不地飲了下去。
玉華臺經營的是正宗淮揚菜,洋河大曲亦產自江蘇,口綿,酒,頗有欺騙。秦敬空腹喝了三杯,落肚半晌方覺出後勁辛辣,一熱氣盤桓在胃中,又發散到全,腦中雖還清明,卻也面生薄紅。
“吃點菜吧。”沈涼生雖存了灌醉他的心思,卻也覺著空腹喝太多對胃不好,遂執筷為他夾了道冷盤。
兩人邊吃邊聊,秦敬又被勸了幾杯,待熱菜走完三道,已有些微醺,見沈涼生還為自己斟酒,趕忙推辭道:“明天還有課,今晚回去也有卷子要改,真是不能再喝了。”
“其實今天是我生日,”沈涼生手下作不停,一道清亮酒不疾不徐注滿杯子,“秦先生就舍命陪君子一回?”
“舍命陪君子可不是這麼用的,”秦敬好笑道,“再者說,今天真是你生日?騙我的吧?”
“先生好學問,我哪兒敢騙你,都是你騙我。”
“沈公子可別冤枉人,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實則沈涼生也就那麼隨口一說,聞言卻偏一本正經地想了想,末了總結道:“既是還未騙過,就別開這個例了,往後也不許騙我。”
“沈公子,你多大了?怎麼跟個小孩兒似的賴皮。”
“過完今日,就整二十六了。”
“那比我還大兩歲……原來真是你生日?”秦敬見他說得認真,訝異問了一句。
“西曆生日,”沈涼生順著他的話面泰然地胡扯,“家裏只過曆,曆只有委屈先生陪我過了。”
“你來吧,”秦敬笑著搖搖頭,舉起酒盅,“生日快樂。”
兩人杯飲過,後頭沈涼生再為他斟酒,秦敬也就不再推辭,左右壽星公最大,真的為他“舍命陪君子”一回就是了。
沈涼生的酒量是際場上練出來的,這點酒還不夠他墊底,秦敬卻是真的有些醉了。有人醉了會哭,秦敬醉了只笑,頰邊淺淺一個酒窩,看著討喜得很。
腦子一犯暈,看東西都有些模糊,秦敬取下眼鏡了,卻沒立時戴回去,只著沈涼生為自己夾菜的手出神。
沈涼生給他夾了筷蝦仁,抬頭便見到他微微瞇著眼發愣,眼角一粒紅痣配著面上薄紅頗有些旖旎風,心中不由一。
“看什麼呢?”
“沈涼生……”秦敬笑著抬眼,向他道,“有沒有人同你說過,你手長得真好看?”
“這倒沒有,”沈涼生微挑起眉,“只有人誇過我手指靈活。”
“嗯?”秦敬沒聽明白。
“人床上說的,”沈涼生這話已是清清楚楚的調笑,“還不明白?”
“……虧你能把這種話也說得一本正經。”
秦敬面一曬,臉上又紅了一分,有點尷尬地把眼鏡戴了回去,拿起筷子悶頭吃菜,模糊覺得沈涼生一直盯著自己,目似有火熱溫度,又覺得是自己酒喝多了,面上生熱而已。
一頓飯吃完已是八點多,秦敬跟著沈涼生走出飯店,冷風撲面一吹,腦子瞬時清明了些,往前走了兩步,卻又一個踉蹌。
醉酒後最經不得風吹,短暫清醒後頭便暈起來,自己本走不穩當。沈涼生半摻半抱著他,把人扶上車,邊打火邊道:“你這麼著回去我也不放心,我住得近些,你先去我那兒醒醒酒,好點了再送你回家。”
秦敬先前調侃沈涼生像小孩兒一樣賴皮,如今自己醉了,口中言語卻當真帶了些孩子氣:“都是你,說不喝了還沒完沒了,我晚上回家還得改卷子,真是討人厭。”
“算我不對還不行?”沈涼生自己用心不純,怎麼聽他這話怎麼覺得像在撒,倒也願意說兩句好聽的哄哄人,“大不了卷子我幫你改。”
“就您那水平?還不如我教的小丫頭。”
秦敬回了句便不出聲了,迷迷瞪瞪地靠在車座裏,似是睡了過去。
沈涼生並未與沈父一起住,自個兒在劍橋道置了幢宅子,離玉華臺不算遠。
劍橋道雖屬英租界,宅子卻是座法式洋房,合著樓前花園占地足有兩畝,大部分時候除了沈涼生只有幾個傭人,冷冷清清地沒什麼人氣。
車子開到鏤花鐵門前略停了停,待門房將鐵門大敞方再開進去,停在樓側青條石階前。秦敬在車上淺眠了片刻,酒已醒了幾分,不用人扶就自己下了車,往裏打量了一眼,問了句:“一會兒萬一見沈老爺子,我要怎麼打招呼?”
“我爸不住這兒,你也不必拘束。”沈涼生引他走上條階,直接穿過正廳和大客廳,帶他拐進書房,將人安置在長沙發裏,“再睡會兒吧,卷子我給你改,保證不出錯。”
“你當真的?”秦敬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怕你生我的氣。”
“說我貧,您貧起來也不差,”秦敬笑著從他手裏接過一遝試卷,翻出夾在裏面的答案紙,“願意改就照著改吧,錯一罰十。”
“罰我還是罰學生?”
“一塊兒罰。”
傭人送茶進來,出去時輕手輕腳地帶好門。秦敬躺在沙發裏,臉朝著沙發背,雖說腦子還有些發飄,卻也沒什麼睡意。書房中只有後悉悉索索的卷紙輕響,秦敬翻了個,往書桌那頭過去。
沈涼生倒真在專心改著卷子,臺燈暖熱的勾出他的側影,靜得仿佛畫室中的石膏人像。
兩個班的卷子不算多,沈涼生改完最後一份,理好卷紙,側頭便見秦敬已摘了眼鏡,躺在沙發中半瞇著眼著自己。他起走近,半彎下腰,抬手按上對方的太,邊輕著邊低聲問了句:“頭還痛不痛?”
“……還行。”秦敬的臉籠罩在對方的影中,閉著眼小聲答了一句。
室太安靜,沈涼生手中作雖未越矩,合著兩人間喁喁低語,氣氛卻變得有些不可捉。
秦敬覺著自己的心莫名奇妙地愈跳愈快,忍不住輕咳一聲,躲了沈涼生的手,重戴上眼鏡,站起走到書櫃邊,似是很興趣地瀏覽著架上書冊。
沈涼生是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讀書也講求實用原則,架子上都是些經濟學和商品學的外文書,連本消遣的小說都沒有。秦敬雖說英文還可以,但對這方面既無興趣也無研究,當下想找點什麼話題來說也找不著。
“誒?”秦敬目逡巡了半天,終於見著本自己也讀過的書,手了出來,“沒想到你也會看這個。”
沈涼生走到他邊,見他手裏拿的是本朗寧夫人的詩集,邊淡淡回了句“也沒怎麼看過”邊拿過來放回架上,關合櫃門。
雖然沈涼生慣常便是這副不鹹不淡的德,秦敬卻約覺出他有一不快,似是不願就這個話題多談。不過不管其中有什麼緣由,都是沈涼生自己的私事,秦敬不會打聽,但一時也找不到其他的話說。
“會打桌球麼?”
“嗯?”沈涼生突地提起不相幹的事,秦敬愣了愣才如實答了句,“沒打過。”
“我教你。”
桌球起源於英國,在本土一直甚為風行。沈涼生念書時雖沒閑心玩樂消遣,卻很善於際鑽營,同學們有什麼活都拉上他,維系時間最長的一任友便是他在臺球桌上認識的,是位有夫之婦,桌球打得好,人也非常大方,尤其是金錢方面,沈涼生於其中得了什麼好自不用說,他自己也不覺得丟臉──反正可利用的都要拿來利用就是了。
畢業後沈涼生執意回國,方放不下他,書一封封地跟了過來,沈涼生卻一封也未回過。倒是桌球一直玩了下去,家中也單辟了間桌球室,就在書房旁邊。
秦敬今日穿的是件中山裝,不方便活,兩人進了桌球室,先各自把外套了,方一起站到球臺邊,沈涼生揀過石塊了球桿,俯開了球,也算做過了示範,姿勢自是標準不過。
到秦敬趴在臺邊有樣學樣,球桿卻全不聽指揮,主球勉強過目標球,轉了兩轉,無力地停了下來。
“腰放低。”
秦敬待要起,卻覺沈涼生一手按上他的腰,又探過,另一手握住他架著球桿的左手,道了句:“平。”
“嗯?”許是對方離得太過接近,秦敬突有點不自在,一時未反應過來。
“手平。”
沈涼生用掌心按平他的手,兩人左手相疊。
“手指分開些。”
而後十指接。
“。”
沈涼生帶著秦敬的手微微拱起,輕輕擺弄著對方的麼指,擺到正確的位置。兩只手稍微分開了下,又重到一塊兒。
秦敬覺著球桿架在手背上,硌在兩人疊的左手間,冷,分外襯出對方掌心溫暖。
“……沈公子,你這麼著握著我的手不放,球桿可是不了的。”
秦敬那點不自在又再加深了兩分,故意開了個玩笑。
“先把姿勢練好再說吧。”
沈涼生口中答了一句,左手非但未挪開,右手且變本加厲地繞過秦敬的腰,握住他持桿的右手。這麼個姿勢,已似將他整個人圈在了懷裏。
“先是幫我改卷子,現下又教我打桌球,我說二,你就這麼好為人師?”
不自在歸不自在,秦敬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繼續開著玩笑。
“既是做了學生,就該老實聽話,”沈涼生似是順著他玩笑,語氣中卻並無笑意,“手臂放松。”
秦敬倒也想放松,只是對方邊說邊自下而上地過他的手臂,又隔著襯不輕不重地按下去,這般景實在讓人放松不下來。
“再分開些。”
沈涼生的手重扣住秦敬的腰,人卻側挪了半步,右秦敬雙間,將他兩分得與肩同寬。
“頭低點,眼睛看前面。”
沈涼生邊說邊亦俯低頭,像要與秦敬一起盯著臺面似的,整個人在他上,說話間溫熱氣息過他耳畔。
“……可能是酒勁兒還沒退,我現在看東西都重影,要不咱們今天還是算了吧,改天有空再學。”
秦敬被他這麼著在下,早就沒了玩的心思,委婉地找了個借口以求。
“那你什麼時候再有空?”
沈涼生故意將挪近秦敬耳邊,低低問了一句。每個字都合著暖熱吐息鑽秦敬耳中,竟讓他覺得有不可說的麻從耳道一直往下傳去,瞬時傳至腰間。
“我……”秦敬待要開口,卻覺沈涼生扣在他腰上的手突地換了作,緩緩著他的腰側,一句話頓時卡在嗓子裏,腦子有些混,全理不清頭緒。
“你什麼?”沈涼生又低問了一句,子往前湊了湊,將秦敬得更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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