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十月十九日。下午十五點四十分。

A市是典型的溫帶季風氣候。一過中秋，寒意就濃了起來。這兩天更是連綿雨，氣溫陡降。大街上，呼呼的風兒夾著細的雨點往來肆，瀰漫起一冷的氣氛。雖然是省城，雖然是周末，這樣的氣氛也足以大挫人們外出的熱，街面上人影稀寥，難覓往日的熱鬧與喧囂。

鄭郝明從計程車上下來后，顧不上打傘，他快跑了幾步，然後一頭扎進了街口拐角的極天網吧。在做這一連串作的時候，他那略顯臃腫的已遠不如年輕時那般矯健和靈活——歲月在每個人上都會刻上應有的痕跡，毫不留。

與街面上相比，網吧人頭攢，倒是熱鬧了許多。由於周圍有不高校，所以極天網吧從來就不用為客源擔心。那個胖胖的老闆此時正站在收銀臺後面，守著厚的營業款，滿面紅。看到鄭郝明急匆匆地走過來，他略詫異：這種場合是很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來顧的。

鄭郝明的服漉漉的，頭髮也一綹一綹地糾結在了一起，這使他看起來多有些落魄。

多半是個來找孩子的家長吧？胖老闆猜測道，同時暗自在心裡盤算著該如何應付對方。他經常會遇到這樣的家長：自己徒勞奔波了半生卻無所就，只能把所有的希都寄托在下一輩的上。可是連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好，又怎麼去把握其他人的呢？所以他們在家庭教育方面往往也是失敗者。

不理他就好了。胖老闆很快打定了主意。從對方的年齡來判斷，這個人的孩子應該已經年了，這樣便不會有什麼大麻煩。

那個中年男人卻顯得很心急，來不及上一口氣，他已經把一個手包放在櫃檯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遞過來：「查一下這個地址，告訴我是哪臺機。」他的聲音沙啞且疲憊。

紙條上的網路地址確實是落在極天網吧的IP段。胖老闆淡淡地瞟了一眼，然後答不理地翻了翻眼皮：「你要幹什麼？」

「廢話，快幫我去查！」中年男子忽然瞪起了眼睛，那目竟如火灼一般燒人。這番氣質變化來得過於強烈，也過於突然，不僅胖老闆被嚇了一跳，不遠年輕的網管也被驚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向這邊看了過來。

胖老闆略回過了味兒，立刻到尊嚴到深深地傷害，正要發作反擊時，那男子卻又掏出一本證件拍在檯子上，低了聲音喝道：「我是警察！」

警察！這個其貌不揚的男子居然是個警察……胖老闆一下子癟了，他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把那張紙條傳給旁的孩：「小琳，幫他查一下。」

孩不敢怠慢，右手舉著紙條，左手五指翻飛將地址輸了搜索欄。很快顯示上便顯出了結果。

「第二排左邊起第六臺機。」孩脆生生地說道。

「嗯。」鄭郝明滿意地點點頭，向著孩所說的位置張了幾眼，那裡坐著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看起來二十歲左右，頭髮染了暗紅。

「他上了多長時間了？」鄭郝明又問了一句。

「從中午開始，快五個小時了。」

鄭郝明從手包里拿出一個數碼相機，對著小夥子按下了快門。他一連拍了好幾張照片，網吧環境嘈雜，小夥子又沉醉在自己的網路世界中，對這一幕毫沒有察覺。

胖老闆的目在小夥子和鄭郝明上來回打著轉，不清這裡頭的玄機。不過毫無疑問那個小夥子引來了警察，對這樣的麻煩人以後便不能接待了，雖然他也算是本網吧的常客。

鄭郝明似乎知到了胖老闆的所想，他忽然轉過頭來吩咐了一句：「我馬上就走……你不要驚那個人，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胖老闆無奈地點點頭——那個警察已把他完全在了下風。

數碼相機忽然「嘀」的一聲，發出了提示音。它的主人查看了一下，卻是儲存的容量已經滿了。

鄭郝明輕輕地吁了口氣，像是完了某種任務一般。同時顯出凝思般的神。

近半個月來，他的足跡遍布全城的網吧，已經對數十個目標對象拍了三百餘張照片，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有意義。

不管怎麼樣，去拜訪一下那個人吧……十八年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記得我？鄭郝明這麼想著，邁步走出了網吧。他的離去就像他的到來一樣突然。

秋風竄過，幾點冷雨打在了他的脖頸中，冰涼的水滴與他心頭的寒意相互呼應，使鄭郝明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會是一個新的開始嗎？或者說，那一切本就從未結束？

……

晚二十點十七分。

當鄭郝明費盡周折找到那個目的地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這裡是一片低矮破舊的平房區，巷道狹窄，殘缺不全的路燈閃著昏慘慘的幽，空氣中則瀰漫著一令人很不舒服的霉氣味。

而僅僅百米之外就是省城繁華的商業街區。那裡霓虹閃爍，人們聚集在各式酒樓、商場和夜店中，著燈紅酒綠的夜生活。相比之下，鄭郝明所的位置完全了被現代社會所忘的角落。

雨仍未止歇，巷路上到淌著骯髒的污水。中年警察卻對此渾然不顧，他蹚著水徑直走到一間矮屋的前面，核對了門牌號碼之後，手在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

「誰呀？」乾嘶啞的聲音從屋中傳了出來。說話者雖然用盡了全的力氣，但發出的音量卻有限得很。不過這聲音偏偏又如此地刺耳，似乎直接磨在了鄭郝明的耳上，令他的頭皮一陣陣地發麻。略經思忖之後，他回答了一句：「我是警察。」

一陣輕微的響伴隨著令人心悸的等待，隨後小屋的木門往打開了。借著屋中昏黃的燈，鄭郝明看到一個如鬼魅般的影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雖然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但鄭郝明臉部的還是不自覺地了兩下。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凄荒之地，眼前出現一個這樣的「怪」，不管是誰都會有些心驚跳的覺吧？

是的，這活便是一個「怪」，他弓著背，禿禿的腦袋上沒有頭髮，只有一片片黑褐的陳年傷疤。他的臉上也是坑坑窪窪的，像一團被踩爛的泥，從中找不出半塊完好的；而他的五則更加令人不敢卒睹：一雙眼睛斜吊著，眼瞼旁布著傷痕，鼻翼缺了大半個，暴出黑黝黝的孔來，上如兔子一般裂開了一道豁口，顯出殘缺不全的黑黃牙齒。

鄭郝明深深地吸了口氣，調整好自己的緒，然後他出了那個「怪」的名字：「黃平。」

名黃平的恐怖怪人目倏地一凜，他盯著對面的來客看了半晌，然後著聲音說道：「你是……鄭警？」他的聲帶應該是到過極嚴重的損害，說話時帶著殘破的氣音。

鄭郝明的眉頭跳了一下，頗意外：「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

「我怎麼能忘記？」黃平咬著牙出了這句話語。那嘶啞的聲音似乎長出了鋸齒，一下下地拉在鄭郝明的心頭上。

「我也沒有忘記，從來沒有！」鄭郝明的緒到了對方染，他的聲音也變得抖起來，「所以我今天才來找你。」

兩個人，一個警察，一個怪，他們在瀟瀟的雨夜中對視著。兩個人的目似乎比風雨更加寒冷，足要把夜都凍住了一般。

良久之後，那怪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進來吧。」黃平一邊說著，一邊轉向屋子深走去，他艱難地拄著一副拐杖——原來他的雙也是殘疾不全的。

鄭郝明默默地跟在主人後。在昏暗的燈下，他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屋子不大，約有十多個平方的面積。靠門口隔出了一個小間，擺著爐灶和鍋碗，想必便是廚房吧。再往裡則是起居室，條件簡陋得很：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唯一有點兒價值的就是一臺21吋的老式電視機。

鄭郝明到一陣心酸，他可以想象黃平是在怎樣的一種艱難境地中熬過了這麼多年。那種苦痛和寂寞該如何承？

他本不該如此的，他也會有好的生活，一切都源於十八年前的那場罪孽，而作為一名警察，我卻至今無法將那罪孽終結……伴著這想法，鄭郝明頗為自責地嘆息了一聲。他的眉頭因此鎖起，在雙眼眼側拉出了大片的魚尾紋。

黃平挪到床邊坐下，然後他翻著怪眼，直接便切正題：「鄭警，你突然來找我，是不是有了新的線索？」

「是有些線索，不過……也不知道有沒有價值。」鄭郝明坐到對方邊，他拿出一臺數碼相機，調到瀏覽照片的模式後送到黃平眼前，「你看看這些人吧，會不會有什麼發現？」

黃平把傾了過來，凝目看著相機的顯示屏，不過他很快就顯出了失的表，搖頭道：「不對，這些人都太年輕了，十八年前……他們本不可能。」

「我知道……」鄭郝明沮喪地了下，「可我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麼一條線索，任何環節我都不想錯過。你還是仔細看看吧，或許即便不是當年的本人，也會和那個人有些什麼聯繫呢？你用心看，不要放過任何可疑的覺！」

「什麼覺？」黃平有些茫然地掃了鄭郝明一眼。

鄭郝明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啊，什麼覺呢？如果本不是同一個人，那自己要對方去找一種什麼樣的覺呢？這個要求確實是強人所難，甚至是有些荒謬的。

好在黃平並沒有太拘泥於這個問題，他還是一張一張地，非常仔細地看完了相機上儲存的所有照片，最後他搖了搖頭，顯然是一無所獲。

鄭郝明無奈地嘆息一聲，將相機收了起來。

「這些都是什麼人呢？」也許是不忍心讓對方過於掃興，黃平有些找話茬似的提了個問題。

鄭郝明沒有回答，他並不想解釋太多——跟對方說那麼多幹什麼呢？這個人本毫不知，多年前的那樁慘案，他只是個無辜的害者罷了。

黃平似乎看出了鄭郝明的想法，他忽然「哧」地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對方。伴著笑聲，他那豁開的向上掀了起來，出大片參差噁心的牙床。

鄭郝明皺起眉頭道：「你……你該去做個整容。」這句話多有些失禮，一說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後悔了。

「整容？」黃平從口艱難地出幾聲冷笑，「我哪兒來的錢？靠著幾個救濟金，上街撿些破爛賣賣，我能活到今天已經不錯了。」

「也是……」鄭郝明顯出尷尬、同且又莫能助的神。一個殘疾者的日子無疑會更加舉步維艱。黃平的窘迫境遇使鄭郝明想到了自己的兒，他的心中不免又如針扎般地刺痛了一下。

鄭郝明抬腕看看手錶，夜裡九點多了，他必須去接兒了——不管多麼忙碌，這件事總是不能忘記。

「這個……照片你都看了，如果回頭想到些什麼，及時跟我聯繫吧……我也可能還會來找你的。」

黃平不再說什麼，他拄著拐杖站起來，表明了自己送客的態度。

……

兩天之後。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四十五分。

A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隊長辦公室里，凝重的氣氛幾乎讓人窒息。隊長韓灝拍案而起，他的眼睛瞪得溜圓，用近乎怒吼般的聲音喝問：「什麼，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