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1

我們搬來那天這座城市正在下雪。

從南到北，十七年來我們誰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坐在車里，車窗外是另一個世界。

白茫茫，霧蒙蒙，簇簇下落的樣子跟我在書里讀到過的并無相似。

或許這不是書的錯，錯在于，讀它時，見識淺薄的我本無從想象，于是擅自做主，在腦中像。

現在看到了真實的雪，難免有些出。

我的手指在玻璃窗上，留下淺淺的指紋，當我企圖打開車窗把手出去抓一把即將掉落的雪花時，一直坐在我邊，從未安分的弟弟抓著我的袖說：“哥，你看那是什麼？”

我轉過頭，看向另一側的車窗。

“披薩啊。”我說。

他拍拍我，不滿我的回答：“我當然知道是披薩，我是說店名！咱們那兒都沒有的！”

我們曾經居住的城市離這里很遠，遠到同在一個國家卻仿佛有著時差。

日升月落的時間不同，人們出門歸家的時間也不同。

我們在那里生活得其實不錯，但不得不跟著媽媽遠赴這里來跟爸爸匯合。

弟弟說：“晚上吃披薩行嗎？”

“不行。”我果斷拒絕他，“我不喜歡。”

“那我也要吃。”

我們倆一直都是這樣，雙胞胎，卻從來沒有可喜的默契。

當年我們出生，媽媽給我們起名，一南一北，想的是，跟爸爸分隔千山萬水，我們倆是他們的見證。

然而，姓名或許也決定了格。

我們的格，也像名字一樣，背道而馳。

他倚著我，絮叨著：“這地方看起來很冷。”

“好像是。”

“這地方看起來人很。”

“好像是。”

“這地方看起來也沒比我們那兒好多。”

“好像是。”

他笑我：“你還會說別的嗎？”

“會。”我說，“你太吵了。”

我們就在這樣的“爭吵”中抵達了目的地——這座北方小城一個尋常小區的樓前。

弟弟抱怨：“他怎麼不來接我們？”

一直坐在前面沒說話的媽媽回頭說：“等會兒進了屋，你們別說話。”

我們抵達的前一天，行李都已經運送過來了。

最后運達的，是我們的皮囊。

打開車門，一涼風毫不留地卷進來，我聽見弟弟在我后低聲罵了句臟話。

我回頭看他，他已經從另一邊下了車。

我看著眼前白的地面，被車碾過的雪，像是被模碾過的油。

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像是生怕一腳踏空，從油上陷落到細的蛋糕胚里。

因為我不喜歡吃蛋糕，所以很恐懼。

腳尖地的一瞬間，我差點兒到。

我弟裹著大跑過來拉我：“磨磨蹭蹭的！”

“地。”

我剛說完他就摔倒了，就倒在我腳邊。

我幸災樂禍地笑，看著他挑眉，就是不手拉他。

我們倆在這邊鬧，媽媽已經拿著花了不錢新買的手提包走到了樓門口。

回頭我們：“快點過來，別吵吵鬧鬧的。”

我弟仰頭看我，手沖著我撇。

我拉起他，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那個單元門。

這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居民樓，只不過比我們以前住的看起來新一些。

媽媽按響了樓下的門鈴，在等待應答的幾十秒鐘里，似乎很張。

那時候我還不懂為什麼會張，但幾分鐘之后我就懂了。

男人的聲音傳出來，低沉穩重，我陌生也有那麼一點點的悉。

在過去的十七年里，我跟這個男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我他爸爸，但是，他是缺席的。

他缺席于我們的生活，戴著他“父親”的桂冠遠在他鄉。

也是后來我才知道，這并不是他的“他鄉”，我們那里才是。

我跟我弟站在臺階上，站在媽媽后，看著新買的包，新買的大，和新燙的頭發。

很漂亮，四十多歲，背影卻年輕得比得過我們鎮上最漂亮的姑娘。

頭發厚厚的一大把，原本總是隨意地在腦后一扎，就像隨意的生活態度，可是，臨近搬家，去鎮上最好的理發店找最貴的師傅燙了個頭發。

這頭發在我看來，燙得有些失敗。

發尾彎彎的，一縷縷蜷在一起的卷看起來讓像是電視劇里老上海的歌，我并不是說們不好，不是說們不，只是覺得不適合。

秀氣的臉，更適合平時松松散散的卷一個發髻。

很漂亮。

但是我弟卻說這樣很，像是電影里能讓所有人都一見傾心的主角。

顯然他的贊更讓開心，我也只好閉口不言。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我們站在寒風中等待著樓門開啟，我看著的背影，竟然看出了一悲哀。

悲哀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男人的聲音響起后，媽媽歡欣雀躍。

親切地他的名字，然后說：“我們來了。”

我聽見清晰的開鎖聲，樓門開了。

媽媽催促著我們上樓，說：“有哥哥在，你們進去以后千萬不要吵。”

我們都沒懂的意思，直到進了家門，站在門口局促地往里看。

一個高個子男生，看起來跟我們年紀相仿，他穿著牛仔白，站在那里，看著門口的我們。

他在幾步開外，在我們那所謂的爸爸后不遠。

但看著我們的時候，像是一只孤鷹看著遠的群山，群山之中，有他瞄準的獵。

我有點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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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

我打算離這個家遠遠的。

早上起床的時候我爸在打電話，我清楚地聽見他報出了家里地址。

我知道誰要來。

練習冊的第29頁被我撕掉，因為上面有一個我不想看見的字。

要是人也能這樣就好了。

我不想看見，就能撕掉。

或者，我把自己撕掉。

七點多，外面開始下大雪。

我一邊吃他煮的面條，一邊祈禱這雪下得再大點，最好封了路，讓誰都出不了門也進不了門。

可他們還是進門了。

我爸要我別太自私，以后是要當人哥的。

究竟是誰自私？

我突然覺得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這個人，變得很陌生。

我以為的那個寬厚的肩膀，其實扛著的不是責任和，是虛偽狡詐跟背叛。

門鈴響起來之前，我坐在房間的書桌邊。

這間臥室原本是我一個人住，但從今天開始，有兩個我從未見過，甚至前不久才知道他們存在的兄弟要住進來了。

我的雙人大床被換掉，換一個臨時買來的單人床。

對面靠墻放著的是他花了一萬多塊買的木質的上下鋪。

我的書架被清空了一半，書桌被清空了一半。

我的世界被霸占了一半。

或許，不止一半。

他們有兩個人。

我不在乎那個人，我只是討厭別人侵占我的領地。

我爸去開門的時候，我跟著過去，甚至想走在他前頭，讓他們一開門先看見我。

讓他們知道，這個家究竟是誰的。

門打開之前，我聽見腳步聲，外面沒人說話。

我想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你們有過被掠奪被侵的經歷嗎？

一般來說，對待侵者，應該手持利刃一一解決了他們，但畢竟不能。

我爸說：“你可以把當阿姨，但虞南虞北是你親弟弟。”

我看著他握著門把手的那只手，對他說：“好的。”

我倒是想看看這兩個侵了我領土的人長什麼樣。

他打開了門，我看見了他們。

那個人跟我想象得一點都不一樣。

我以為，應該是那種妖艷的，往那里一站就會勾人的，是吃人心的妖怪，像紂王的妲己。

然而，長得太普通了。

不是不好看，只是好看得很不起眼。

一見了我爸，眼睛都亮了，明明四十來歲的人，卻笑得像個二十歲的姑娘。

至于嗎？

后，站著兩個男生。

我冷眼向他們，一點兒不客氣地打量著他們。

我爸說：“快進來。”

我微微側，眼神始終流轉在那兩個人上。

他們長得很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到雙胞胎。

我甚至懷疑，口口聲聲說他們上有著他基因的我爸，能不能分辨出這兩兄弟的不同。

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服，從大，到出的襯衫領子，再到那兩條牛仔。

他們在門口換鞋，連子都一模一樣。

雙胞胎，沒有個，沒有選擇，他們是彼此的影子。

那個人笑著跟我說話，我客客氣氣地和打招呼。

不是我的敵人，是我媽的敵人，但很可惜，我媽死得早，已經不能睜開眼來跟自己的這個敵人針鋒相對了。

拉著那兩個男生過來，對他們說：“這是哥哥，柏林。”

我的目往返于他們倆的眼睛，一雙無畏地直視著我，像是愣頭愣腦的雛鳥，另一雙看不出任何緒，卻先一步開了口。

他沒什麼表，沒什麼緒地了我一聲：“哥。”

我發現，他耳朵紅了，只有耳朵尖，那麼一點點。

怕是被外面的冷風吹的，畢竟第一次來這麼北的北方。

我沖著他笑，并非示好，只是覺得有趣。

突然間，這個本來就不大的房子開始變得擁，本來有點兒冷清的家，有了聲音。

我爸和他們的媽在那里不知道寒暄些什麼，睡都睡過了，到這個時候虛假意地說客套話，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我們三個在這里站著，我不說話，他們也不說。

我像是在看一出戲，看他們誰先繃不住。

站在左邊那個先開了口。

“哥，我想上廁所。”

他這句話不是跟我說的，是沖著他旁邊那個人。

被他哥的那個，顯然慌了神，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我們離彼此不過一步遠，我清楚地看見他額頭跟鼻尖滲出的汗珠。

他抿了抿干到有些裂開的，看向我，試探著問：“哥，洗手間在哪里啊？”

A2

我真的有點怕他。

小時候別人就總說，我弟心大意，心眼兒都長到了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