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恕被召去了乾清宮。
殿燃著龍涎香, 濃郁的香氣彌漫里,隆帝歪靠羅漢床上,正有兩個年輕宮跪在一旁替他捶。
瞧見薛恕進來, 隆帝抬眼看向他:“這次你隨太子去天津衛查案, 都有些什麼收獲?”
他這話問得委婉, 但兩人都心知肚明薛恕此行是充當皇帝耳目, 以節制太子。
薛恕便將天津衛之行大略說了,又自袖中拿出查抄賬目的副本呈上去:“這是查抄賬目, 陛下請過目。查抄一事乃臣親自經手,罪犯以及家眷都一一審問過, 確保沒有私藏。”
隆帝將賬冊翻過一遍,看著上頭的數目滿意頷首:“不錯。”
他派薛恕去天津衛, 一是防著太子,二也是想著試試他。
這樣一個頗有能力手段、又還未在宮中有基的年輕宦, 正是他所需之人。高賢高遠這些人,跟在他邊的日子久了, 心就大了、野了。他還沒老呢,就忙不慌地開始結皇子, 還當真以為他不知道。
如今提拔起一個薛恕, 正好給這些人敲敲警鐘。
隆帝將賬冊放到一旁,瞇著一雙眼打量薛恕:“你來得正好,朕正有一樁事拿不定主意, 想尋個人問問。”
“臣定知無不言。”薛恕垂首。
隆帝便將方才書房中的爭論說與他聽:“你去過天津衛,覺得這罰銀抵罪之策如何?”
薛恕略一思索后道:“既能拿出數倍罰銀, 家中必還有余裕。”
他不說誰對誰錯, 卻一語道在了隆帝的心坎上。
數倍罰銀聽起來是不, 但對于南方那些累世的富商豪族, 說不得只是九牛一。素聞南方豪族奢靡風,那些個碩鼠的家資加起來,恐怕比國庫還要充裕。
隆帝心里頓時又有了偏向。但他并未表現出來,仍然繼續道:“若是真格地查,朝中那些酒囊飯袋實在派不上用場。況且若當真大干戈,恐怕要斬不人……”他嘆氣道:“世人恐要言朕殘暴。”
“據臣此行觀察,方史為人剛正不阿,對鹽政亦十分悉,就連太子亦多有仰仗。”薛恕并未避諱,反而直面隆帝的試探:“只是方大人乃是文人,手無縛之力,陛下可派遣東廠錦衛隨行震懾,如此到了南地,誰還敢作?臣用重刑,陛下清污濁,肅清鹽政,明察秋毫,乃是明君所為,怎麼會被言殘暴?若真有此流言,恐怕也是有小人邪作祟。”
他這話深得隆帝心。
隆帝愈發滿意,只是到底還存了些懷疑:“你的看法倒是和太子差不離,天津衛相將近一月,你覺得太子如何?”
“臣不敢妄議太子殿下。”薛恕拱手低眸,借著影藏住了眼里戾:“但臣正有一事要向陛下回稟,與太子殿下有關。”
“哦?說來聽聽。”隆帝略微坐直了,臉上浮現興味之。
薛恕便將大沽口迎戰海寇一事說與他聽了。
“當日大沽口一戰,太子并未上報兵部,直接去信廣寧衛指揮使肖同,調了千人馳援天津衛。后來拿下海寇清點賊贓,太子也并未讓臣經手。海寇共兩艘五百料戰船,三艘四百料貨船,其上貨被太子殿下與肖指揮使瓜分。”
按照大燕律,這些賊贓亦該登記造冊,充國庫。
只不過衛所抗擊海寇損耗巨大,常以繳獲賊贓作為補充,幾乎已了常例。朝廷上下對此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素來是民不舉不究。
如今薛恕將之報上來,隆帝只覺得他雖然不懂其中關竅,但如此小事亦能報與他,說明這一個月他與太子相并不算太融洽。
或者說,并未被太子籠絡過去。
隆帝頓時放下心來,只道:“太子此舉雖不合章程,但并不算過分。”
見他并不在意,薛恕便垂首不再多言。
隆帝對他的進退有度愈發喜歡,便也不吝給他點甜頭:“你去天津衛一月,朕觀西廠制度松弛,人員憊懶。西廠提督趙有文年歲已不小,怕是有心無力。日后西廠辦差,還需靠你。”
西廠早已廢置多年,隆帝如今這番話,無異于是要復用西廠。
薛恕卻并未喜形于,十分沉穩地謝恩。
又道:“臣還有一事向陛下稟報。”
“說。”
“臣在命人清點賬目時,查抄出的金銀件等共計兩千余萬兩,但方史理出來的虧空卻高達兩千六百余萬兩。為了查清差額流向,臣提審了罪犯萬有良等人,經審問得知,這兩年間,萬有良每季都會以‘冰敬炭敬’之名向戶部侍郎陳河送孝敬,前后數額總計有兩百萬兩之巨。另還有一些流向他,臣都列出了名單,請陛下過目。”
他自袖中拿出一張名單并幾封來往書信呈了上去。
書信自然是老道士偽造的。不得不說,老道士這一手造假功夫出神化,便是他拿著有陳河手跡和鈐印的卷宗比對,也看不出任何差別。
隆帝看完,將信件重重拍在案幾上,怒道:“你去,將這些人都拿下。給朕細細地審!一個戶部侍郎,兩年間竟賄兩百萬兩,真是好大的膽子!”
得到了他的吩咐,薛恕躬,微不可查地勾了:“是。西廠人手不足,臣可能自四衛營與錦衛借調人手?”
這些小事隆帝自然懶得管,揮了揮手,道:“隨你。”
薛恕領了命,便躬退了出去。
行至殿門口時,正遇上掌印太監高賢。高賢皮笑不笑地看著他:“薛監年紀輕,可別貪多嚼不爛,反倒把自己個兒撐著了。”
薛恕冷淡瞥他一眼,并未搭話,大步離開。
見他氣焰竟然如此囂張,高賢沉下臉,滿目沉地著他的背影。
*
此時坤寧宮里,殷承玉正在虞皇后說話。
虞皇后還未出月子,正在暖閣里休養,剛出生的殷承岄就被放在邊上的小木床里。
殷承玉一邊同虞皇后敘話,一邊逗弄殷承岄。
經了幾天,小小的嬰孩已經長開了些,滾圓,皮.,一雙睜大的眼睛如同黑曜石。殷承玉拿手指逗弄他,他便著藕節一樣的胳膊去抓。
殷承玉先前滿腔的郁戾氣徹底散開,角勾起淺淺的笑。
上一世殷承岄回宮時,已經六歲了。
他剛出生就被趙嬤嬤帶著逃出宮去,在偏僻的鄉野姓埋名生活。趙嬤嬤當時逃得匆忙,上未帶太多銀錢,是靠著四給人做繡活、漿洗裳才養大了他。
殷承岄在鄉野長到六歲,連字都不識幾個。又因為鄉野中孤兒寡母總遭人欺辱,子也變得乖戾偏激。
那時他已經不太好,為了盡快讓殷承岄長合格的儲君,他狠下來心來拿戒尺嚴罰,才掰回了他的子。
只是他到底是沒有機會看到他長大后的模樣了。
好在重來一世,有他和母后的保護,殷承岄再不必顛沛流離之苦。
殷承玉將手指從殷承岄的里出來,拿帕子干凈,又問起了滿月宴的事。
虞皇后道:“滿月宴定在四月初五,一切從簡就是。聽聞今春各地雨,還有些地方遭了蝗災。省下來的一應用度,我命人送去救濟堂,就當是為你弟弟積福。”
“如此也好。”殷承玉想到下頭報上來的災,也是皺了眉,又在虞皇后坐了一會兒,便回了慈慶宮。
*
薛恕從乾清宮出來后,便去了趟馬監領人。
有薛恕的關系在,衛西河已經驗過份,拿了份牌子,順利了宮。只不過他有疾,不能在前行走,薛恕便直接將他帶回了西廠,日后負責掌管西廠大獄。
將人安置好,天已經晚了,薛恕便歇在了西廠。
他習慣地想要點上雪嶺梅助眠,接著又想起香味沾恐怕會引人注意,便克制住了,只將那帕子在枕頭下,輾轉半晌才睡了過去。
夢中又見殷承玉,只是這回卻不同以往輾轉于床榻間,又是另一番景象。
殷承玉穿著一與他極不相配的布麻,靜默坐在廊下,臉上的表很淡。他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殷紅的毫無,低低咳嗽了兩聲,側臉對側的鄭多寶道:“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如今我已無倚仗,他們如此,也是人之常。”
鄭多寶憤然道:“可當初——”
“如今還提什麼當初。”殷承玉抬手打斷了他,又咳了兩聲,語氣淡淡道:“旁人都靠不住,莫再多想了。只要我一日不死,總會有翻的機會。”
鄭多寶還想說什麼,卻忍住了。他扭頭了眼淚,哽聲道:“那我去替殿下煎藥。”
殷承玉“嗯”了聲,沒有回頭,繼續坐在廊下。
蕭瑟秋風卷起落葉,打著旋經過。他滿頭長發未束,在風中飄飛,一雙溫的眼里只剩下蒼涼孑然。
薛恕想要靠近他,可腳步一,人便驚醒了。
只那一雙蒼涼的眼睛仍留在腦海中,他心臟攥一團,酸難言。
即便明知道只是夢境,可薛恕回憶起來,仍然控制不住戾氣纏。
那樣金尊玉貴的人,不該滿蕭索坐在廊下。
他就當端坐高堂之上,尊貴無匹,萬人朝拜。
心底有什麼涌著,他忽然很想見殷承玉。
但宮中不比天津衛,耳目眾多,他如今的份更不便出東宮。
起查看刻,薛恕發現此時還不到三更。盯著窗外的冷月看了許久,還是悄無聲息地出了西廠,往慈慶宮方向去了。
他沒有現,而是避開了巡邏的軍,尋到了殷承玉的寢殿去。
他詫異的是,寢殿的燈還未熄,窗戶半敞著,燭火在微風里躍。
薛恕換了一棵正對著窗戶的大樹藏,正能清楚瞧見埋首案前的影。
殷承玉穿著玄領袍,長發半披在后,正在翻閱卷宗信件,時不時提筆批注一二。
偶爾抬起的眉眼里,一派清風朗月,并未染上經年的霜雪。
心底充斥的戾氣散開,薛恕藏樹間,靜靜看著他理公務。
殷承玉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到了四更天時,殷承玉還撐著未曾歇息,桌案上堆積的卷宗信件已經理了大半。
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了,抬手了鼻梁,卻撐著額不小心睡了過去,后長發落至前,致的面容在影當中,只出致的下頜。
薛恕看了一會兒,見并無人進去伺候他歇下,便猜測應是他特別代過不許打擾。
于是心里便蠢蠢起來。
他耐著子又等了一會兒,見殷承玉仍未醒轉,終于按捺不住,踩著冷月的影,悄無聲息地潛了寢殿當中。
睡的人對此一無所覺。
薛恕走到他后,俯沉沉盯著他看,似要將人刻在眼底一般。好半晌,方才手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他的作很輕,沒有驚醒懷里人。
可快速搏的心臟卻在瘋狂囂著,如江河奔騰,讓他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但他并未有任何異,而是穩穩抱著懷中人,一步步走向室的拔步床。
將人放在床上時,薛恕心中生出強烈不舍,好似心里終于被填滿的某,又被生生挖開一空。
他繃著下頜,在理智的勒令下,一點點收回手。卻又因為心底的野囂,握住他的手腕不舍流連。
繃的里,理智和在拉扯。
就在他猶豫未決時,那只被他握著未放的修長手掌忽然了——
殷承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借力坐起來,瞇著眼瞧他,臉上看不出緒:“大膽賊子,深夜潛東宮,意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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