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古城稀松平常的一天。
天氣悶熱,夏蟲參差鳴,老人坐在樹蔭下打扇,偶爾招呼路人:“儂大阿里氣(你到哪里去)啊?”
路人抹抹額頭汗:“切崴(吃飯)。”
問話人點點頭,目看向街市。從熱鬧的街市穿行而過,沿古樸馬路前行,拐進那條小巷,就能到那家“老書店”。店名就“老書店”。一面斑駁白墻、木棱玻璃窗,窗臺上放著兩盆不知名的花。此時店門鎖著,一個老人窗,里念叨一句:“八又去派出所了。”
后自行車車轱轆碾過不平的石板路發出聲響,老人回頭看到張晨星從車上下來。老城里騎自行車的人,青石板路顛簸不平,一趟騎過去,屁要開花;逢雨天路,一不小心摔個狼狽也常有的事。
“又去派出所了?還沒有消息嗎?”問話的老人是馬爺爺,在巷子里住了一輩子,對這巷子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清清楚楚。
“沒有。”張晨星把自行車靠在墻上,拿出鑰匙開了那把銅鎖。
“明天還去嗎?”
“還去。”
張晨星把前后門都打開,初夏的穿堂風把紗簾微微掀起,也把張晨星的T恤吹到細瘦的上。像剛穗的麥子,待開花灌漿。
馬爺爺跟在后,走到工作臺前拿起水壺,拐到屋后去接水燒上,又打開木柜拿出自己的老茶缸,丟進去幾綠茶。
馬爺爺在張晨星的二手書店里辦了卡,一個月一百塊錢,書隨便看,也兼職幫看店。再過一會兒,另外幾個老人也到了,彼此寒暄一聲,各找了個地方坐下。與其說是書店,倒更像老人托管,在這家潦倒的書店度過百無聊賴彼此關照的一天。
張晨星的工作臺上擺著一本破舊的書,是昨天接的生意。書頁發霉、邊角起了,封面上依稀寫著幾個字:“贈友人:離別之時方知苦短。”剩下的字模糊不清,主人仔細回憶仍舊想不起當時景。
“那就這樣吧!書能保住也好。”上了年紀的人似乎都擅長和解。
馬爺爺給茶缸添水,湊過去看了眼那書:“這個可要費不功夫。”
“是。”
張晨星話,簡單答了就埋頭伏案,繼續翻著那本書。三言兩語亦可見些許人心,每每此時,都像與別人的生活打了個照面。
二手書店和舊書修復是張晨星的生計。這生計僅能糊口,偶有結余。書店里大多數的書都是從前父母開書店留下的,算來也有幾十年。日子過得兵荒馬,只有翻開書時心里才有片刻安寧。張晨星一頭扎進書里,任它外面細碎聲響,已然與世隔絕。
馬爺爺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再搖搖頭。
這樣的日子如此反復,掐指一算,已過了八年。
老人心疼張晨星,在店里無人的時候終于走到面前敲敲桌子。張晨星抬起頭,戴著手套的手輕輕離開那本書,仰頭看著馬爺爺。
“你那個姆嬤,不找了行嗎?”馬爺爺對張晨星說:“你二十六了,這眼看著人生好時候,你天天去派出所、去尋親會、守著這家不賺錢的書店,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張晨星低下頭,繼續檢查書頁。
“派出所說你不用天天去。”
“今天是因為別的事。”
馬爺爺深知張晨星倔強,搖搖頭,走了。再過會兒端著一個鐵飯盒放在桌上,飯盒里裝著十余個餡兒大皮薄的餃子:“今天餡兒大!”
“謝謝馬爺爺。”
“后頭吃去,我給你看著。”
張晨星點點頭,拿著飯盒去屋后,倒了點醋,認真吃起來。張晨星吃百家飯長大的。
十二歲喪父,十八歲母親離家出走,突然就剩孤零零一個人。得狠的時候,站在灶前不知從何下手。鄰里覺得可憐,家里做飯多帶一口,裝在飯盒里放在窗臺上,擔心臉皮薄,敲敲窗走人,連個照面都不打。年張晨星過窗看人離去的背影,時間久了就能吃出那一天的飯是哪家人做的。
這會兒一邊吃餃子一邊拿出手機,看到尋親會的趙叔叔給發消息:“晨星,你看看線索庫,有人傳了張照片,好像是你媽。”
張晨星打開電腦,進到線索平臺,看到有人在的帖子下發了一張背影照,并附言:“像樓主要找的人。”以及拍照的時間及地點。
張晨星看了兩眼,關掉電腦。
在帖子里附了多年前母親的照片:正面、側面、背影、坐姿、站姿、臥姿。張晨星的母親有一雙溫的眼睛,哪怕是在泛黃舊照片里,仍能看到眼的。
擁有這麼一雙眼睛的母親,留下一封不足百字的書信,走了。
那照片背影與記憶中的母親到倒有幾分相像,跟帖人留下時間、地點,并未留下聯系方式。張晨星幾口吞了剩下的餃子,把書店扔給馬爺爺,準備出去一趟。
這麼熱的天,自行車座被太曬的燙屁。接了瓢涼水倒上去,眼見著車座冒了熱氣。再潑幾次,終于不燙。騎車朝巷口走,看到拎著大包小包滿頭是汗的周茉。
“去哪兒啊?”周茉對喊。
張晨星車閘停下,支在地上:“去代售點。”看到周茉一條細白的胳膊被塑料袋勒出了紅印,下了車接過的東西放到自行車后座上,調轉車頭向里走。
周茉扶著東西跟在旁邊,對喋喋不休:“我們單位發了排骨,待會兒我媽紅燒了晚上給你送去。我還去市場買了一個大西瓜,到家就冰上。”
張晨星聞言看了眼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紅印,又轉過頭去。
“你去代售點干什麼?這次要去哪兒?”
“買票去漢中。”
“那麼遠呀!你要不等幾天,我請假陪你去嘍。”周茉講話濃濃的尾音,黏黏糊糊,異常好聽。
“不用。謝謝。”
“漢中你還沒去過,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周茉把西瓜放到窗臺上,回拉著張晨星手:“我跟你去,我剛好想出去玩呢!”
“你主任開了你。”
周茉在一家銀行做行政,工作瑣碎辛苦,收也僅夠糊口,跟張晨星一樣。但自己很喜歡,用的話說:“行政好啊,每天跟人打道,我非常喜歡跟人打道。”
張晨星把周茉送回去,騎車去火車票代售點。
城市本就不大,從古街出去穿過一條馬路就是另一個世界。就那麼一下子,車水馬龍的聲音就灌進了耳朵。
代售點的人早就認識,問:“這次去哪?”
“漢中。”
“還是普通列車?”
“是。”
“希這次不跑空。”售票阿姨把票遞給,眼從花鏡下抬起來,又叨念一句:“跑空了就當去玩了。”
張晨星接過車票,說了聲“謝謝。”
早已習慣“跑空”,從南到北、從西到東,火車載著去到一個個陌生的城市、鄉村,不知與多派出所、信息墻打過照面。抱著一個相冊,相冊上是母親劉明月的經年舊照。到了那里逢人就問:“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大多數人避不及,數人站在那里仔細看一眼,搖搖頭。
回家前張晨星去了一趟舊貨市場,花了不到二十塊錢淘到一個拉東西的小車。回到書店,從自行車架上拆下小車立在門口。
天黑的時候周茉來了,一手抱著半個西瓜、一手拎著一個保溫飯盒。頭發挽丸子,笑起來瞇著眼。
“張晨星我跟你說,今天我媽燉這排骨絕了。”
兩個人坐在小院子里,一張小矮桌,兩個小竹凳,面對面吃飯。
南方小城夏夜熱,不出片刻服就在上。周茉指尖起張晨星T恤:“看你瘦的。要不是前還有那點可憐,真以為你是男生呢!”
“多吃點!”周茉把最后兩塊排骨夾到張晨星碗里,連帶著湯倒進去:“我媽說了:湯拌飯,長快!”
張晨星低頭吃飯,順手將汗的齊耳短發捋到耳后,出未被曬黑的那一小塊。
周茉恍惚以為自己對面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青蔥年,年短發、寡言、一雙黑曜石一樣的眼睛,像是要跟這個世界激烈手。
是在張晨星媽媽走后的某一天,消失了幾天的張晨星終于出現,黝黑厚重的馬尾不見了,一個著青的圓腦袋,自己剃了頭,仿佛心靈經歷一場圓寂。沒人敢多看、亦沒人敢多言,只背后議論:“怕是要出事了。”張晨星沒出任何事,只是的頭發再也沒長過。現在的長度已經是過去八年最長的一次。
“我明天一早走,書店托付給了馬爺爺。”張晨星送周茉出門,把立在外面的二手車給:“帶走。”
周茉深知張晨星好意。從來話不多,像跟所有人不,關心一個人也不太明顯,甚至不會將好話說出來,比如:那麼熱的天你抱著西瓜和排骨,太累了,用這個方便很多。
從來不說。
周茉假意擁抱,果然人還沒上,就被的手攔住:“再見。”
“再見就再見。”周茉嘟囔一句,拉著小車走了。
小車轱轆在石板路上發出聲響,響穿悠長夏夜,張晨星一直站在那,直到周茉推開家門,才轉回去。
從門里上一把生銹的老鎖,穿過書店,回到院中。
皓月當空,形單影只。
張晨星抬頭看了會兒月亮,終于是回到書案前,拿起那本舊書,細細翻看。
做舊書修復,先把每一頁的容通讀。
尤其是扉頁贈言,經手的每一本都被記于心。就像在讀別人生命里暗喻的故事,每一本被修復的舊書,都有一個故事可以講。
夜漸深,提筆在手邊的日記里寫道:
“第2999天,無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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