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晴空,初冬暖日。艷落在初春雪上,反出耀眼的,山野中北風冷嘯帶走日帶來的暖意,黃河解凍后奔流的聲音轟然作響,徵兆著春的降臨。
徐錄踏上城牆之時,被烈風吹的一個趔趄,卻看著瘦高的影站在城牆拐角,披玄披風,跟個旗桿似的站在風裏,彷彿就順風往南邊飄走了。
徐錄一鎧甲連忙快步過去:「陛下,怎的到箭塔這裏來了,您不是頭疼病又犯了麼,突厥人按理說晚上才會來,陛下還是去歇著吧。」
瘦削的影轉過臉來,一張略顯蒼白的冷漠面容,烏髮夾白一不茍結作冠,微微點了點頭。
「陛下呀,這頭風病,最是不能吹風,又穿的這般單薄。」徐錄一個白髮矮個老將,恨不得蹦起來給比他高兩個頭的皇帝將領合嚴實:「哎呦您不,城下屋還剩些熱粥,城的百姓已經退了六,到夜之前大抵都能離開晉州,哎呦您能不能別……」
殷胥低頭瞥了他一眼,心道:徐錄,你的大顆唾沫星子都已經噴到朕的臉上了。
還有,讓你帶兵這麼多年,不去到到宮裏做個主管公公真是可惜了。
殷胥強忍著沒有去一昏昏沉沉的腦袋。
頭風病這種不損害外貌又疼起來弱優雅的病,疼到心罵娘打滾,他都能保持皺眉扶額的樣子開口。
徐錄道:「唉……陛下還是這般變不驚。」
徐錄著登基八年來從來未變過的那張面容,近些年,權臣誅殺,皇廷終於恢復了些樣子。而殷胥如同端坐在皇位上一座佛,冷冷著群臣,舉手投足之間的政法變革卻各個是驚天地。
登基之後,鳴而起,夜分不寐,焦勞疾,宮中從無宴樂之事。
時染疾,日後加重,二十餘歲已有白髮。
他彷彿從來沒有笑過,也未曾因為什麼而心驚跳過。縱然登基時接了個千瘡百孔的大鄴,如今面對的或是國破家亡,這位年輕的帝王也在冷靜到極點。
徐錄越想越遠,想到了殷胥剛登基的那斷混去了,眼神也飄忽。
「陛下應該知道吧,若是您以為餌引突厥大軍前來,這晉州城守不住不說,您也恐怕是不可能離開這裏了。」徐錄一個人能獨白出一首英雄史詩,用含著的小淚花的眼,順著殷胥的目朝北地的大好河山去:
「老臣守著晉州城十餘年,也看了這河山風景十幾年,突厥鐵蹄,唯苦我民爾!陛下老臣——老臣心裏痛啊!」
朕還膀胱痛呢。
他在塔樓屋睡了一會兒被尿憋醒,駕親征半年之久,這會兒到了晉州連個伺候的黃門都開始懶,殷胥沒辦法就想走出來,到城牆下的茅房先去湊活一下,剛踏到城牆,就看著遠遠一小隊人馬跟荒原上的黑點一樣往這邊而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結果就遇上徐錄這個話癆了。
要死要悲晚上再說好麼,這突如其來的一段家國悲心戲,殷胥還沒上來,覺得有點尷尬。
更何況,他要憋不住了。
「陛下,突厥這次十五萬南下,真的能往晉州這裏引來五萬兵力麼?萬一連這一點沒有做到,我們的局就白白設下了。」徐錄滿臉悲戚:「而您調出軍來,可長安已經混不堪,極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利用,國破家亡面前還極有可能有人想著篡位……」
說的好像他這個皇帝對一切形勢都不清楚似的。
他又不好意思打斷徐錄的悲痛,更說不出『朕尿急』幾個字。
殷胥敷衍道:「……哦。」
他盯著遠越來越近的人影,愈發清晰,一騎千人的紅將士如同落雪草原中燃燒的火線般竄來,順著春明的山坡,手執軍旗,蹄聲連天,呼嘯聲尖銳。
那旗幟有些眼。
徐錄被皇帝的淡定驚的心頭一震,也看到了遠遠來的人影:「難道陛下還有后招……」
他話音還未落,就看著殷胥面一沉,白皙修長的手指扣在石磚上,著那為首著銀甲,擺紅的耀眼的男子,半天才道:「崔季明怎麼會來?!」
徐錄也探過頭去,看清那為首二十五歲上下的銀甲男子,心中一驚。
春下,崔季明似乎也看到了城牆上的皇帝,笑了起來,眉眼中儘是再見舊友的興快樂,濃眉星目,量修長,毫不在意周圍,抬手似乎有些俏皮的做了個手勢。
崔季明笑嘻嘻道:「喲,陛下是不是覺得老夫有如神降。哈哈哈哈哈年紀大了好好補鈣,我還是能殺的突厥奴屁滾尿流呢。」
徐錄驚得下都快掉下來了,當今聖人竟然請崔季明出山了麼?!
崔季明笑了笑,膝下的棗紅馬已經到城下,昂首面向晉州城牆上戍守的士兵們,面容在頭盔下清晰,也幾乎讓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張臉,那永恆不變的「和煦」笑容,漢胡混的立五與小麥,微卷的長發與耳邊晃的鮮卑金耳環,這幅容貌幾乎是刻在了這些年每個大鄴士兵的心裏頭!
那可是崔季明!那位笑面將軍!
縱橫北方七八年,將突厥的邊境從北都汾州,趕到克魯倫河以北去吃土,這位當今大鄴皇帝的知己好友,曾任朔方行軍大總管,領兵殺的突厥不得山啊。
震驚在一瞬間變了城牆上如浪般的歡呼聲,沸騰在這龐大的城池上,城門打開,崔季明笑著策馬帶人進來,可殷胥面上卻沒有半分喜。
他設了一個死局,崔季明怎麼能來。
近些年大鄴,宦當權,殷胥年時期被作為傀儡扶持登基,長安政局一片混,待他年級稍長,殺宦平奪|權后,東|突厥愈發強盛,已經兩側夾擊突關,打的北方慘不忍睹,千瘡百孔。
唯有崔季明所在的朔方,明明沒什麼城池,卻守的穩當。
是將門之後,也是早年間殷胥的伴讀,二人相識十幾年,殷胥對旁人說不出話,卻唯有在面前像是他自己。
他也很慶幸,作為孤家寡人,能有這樣一個兄弟。抵足而眠,真心誠意。
可兩年前一仗,崔季明卻不知因何跌下馬來,摔斷右,醫治不當幾乎丟了半條命去,便離開朔方軍營,被送回南方老家養傷。
崔季明一走這兩年,朔方哪裏還在支撐得住,北方最後一片咽之地被突厥吞併,昔日繁華的東都被侵,大鄴北方幾近崩潰,風雨飄搖。
有過這些過往,殷胥如今見到面帶笑容俊朗的崔季明,有些恍惚。
心裏頭也嘆了一句:徐錄這個話癆在也就罷了,崔季明這個賤人的也來了。
崔季明進城登上箭樓,著春盡數灑在殷胥蒼白的面容上,哈哈大笑,微微跛腳似乎毫不影響的開朗,抬手朝他打招呼:「喂,陛下都不想我麼!好久不見,你怎麼變醜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可是將僅剩的兩件好服都穿來了,怎麼這個表。」
殷胥心中澎湃,卻只淡淡朝點了個頭:「朕,尿急。」
崔季明:「……你這話我沒法接。」
城牆下,殷胥整好服,推開蓬門走下來,竟然看著崔季明跟等坑一樣蹲在矮木樁上等著。
永遠都不會好好站著,好好坐著。
「我還怕你被噁心暈了,果然親征這半年,也不嫌帶豬圈的茅廁髒了啊。」崔季明笑道,手上還是遞過手帕去。
手帕乾淨的很,跟崔季明這一風塵僕僕截然不同。
殷胥拿去了手,因這細節想要帶上幾分笑意,面上用力扯了半天角,只看到崔季明嫌棄的表。
崔季明扶額:「不會笑就別笑行麼,我要是站在含元殿上,能讓你嚇的屁滾尿流。」
他心也是有很多小緒啊!他也有顆吐槽群臣、發散思維的心,可為什麼偏長了一張中風患者的臉!
時他癡傻舊疾纏,反應遲鈍說不出話來,八歲開口十二歲才開蒙識字,當年就是因為他是宮公認的癡兒,才會被宦當作傀儡扶上皇位。
坐上皇位之時不可多言,本來就話的他愈發沉默了。
「行了,別搐你那張老臉了,走,我們上西側城牆去聊。」崔季明笑了:「兩年不見,你都有白髮了,我回頭給你拔了,留你那白頭髮紮一撮筆用用。」
殷胥道:「回頭吧。」哪有那個回頭了。
殷胥心道:何必說他,崔季明你也……十分疲憊啊。
殷胥往前先走一步,二人只有半步距離,崔季明如今走不快,殷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手中著那乾淨的帕子,暗暗放進了袖口。他漸漸和並肩踏上塔樓,初春的夜晚來的很快,剛剛還是夕,如今卻已經快夜了。
晉州城燃起燈火,卻沒有半分人聲,唯有城牆上站滿了士兵,火把烈烈燃起。晉州靠在黃河邊,三面城牆,一面卻是湍急的黃河上流寬闊水面,二人往北去,在視線之外的方向便是長安。
一片無言沉默。
殷胥吃力的用舌尖頂開他上下彷彿黏的,小聲道:「你從建康來的?」
「嗯,不過我不是一路直著過來的。」二人並肩行走在舉著火把的士兵之間,崔季明側頭笑道:「我知道,你把黃門侍都留在邠州,然後將你晉州的消息出去,然而突厥大軍卻不一定真的能引來五萬人。所以我去加了一把火。」
崔季明之名在突厥人眼中太過響亮,卸甲歸田已有兩年,軍府分裂,如今只能憑藉舊威調兩千左右軍士,從突厥人眼前輕裝輕騎走了一圈。
只不過是裝作『啊啊我明明是大鄴皇帝的暗棋我竟然暴啦!』的驚慌模樣,夾著尾往晉州跑。
突厥兵簡直就像是瘋狗見到一樣,管他娘的就往崔季明上撲。
「他邊只有幾百人了!」不知是誰用突厥話攛掇了起來:「崔季明如今只不過是個馬背上的跛子!他手裏半分兵權也沒有,不可能再有援軍了!殺鄴帝,殺崔季明!」
殺鄴帝或許是對大局有用,可殺崔季明,對於每個人來說,彷彿是行軍多年一朝夙願!是突厥人從坐上馬背開始,就在夢裏無數次想像的豪場景!
本來還因為擔心是佈局的突厥人一路追趕,卻發現崔季明還在還擊設局,套了不突厥人,想要逃。這更堅定了突厥人的想法,幾日幾夜奔襲,雖然慢了幾步,大軍卻遠遠追著來了晉州。
突厥人實在是很怕崔季明重出江湖。
他們卻不知道,崔季明當年的軍隊已經分崩離析,北部府兵制崩潰、幾座大營幾近滅亡,縱然復出也未必有兵可以給用。
殷胥微怔:「你看出來了?」
崔季明帶人來,顯然已經知道晉州是一個碩的餌了。
崔季明苦笑著搖頭:「我只是因為了解你,猜的而已。你什麼都不要了,也要拖死大軍麼。」
殷胥看難得正經的樣子,又想了想即刻就要到來的夜晚,那錮著他雙的枷鎖忽然打開,開口道:
「我已經確定突厥可汗大帳下有鄴人相助,且那位鄴人恐怕對我、對整個皇廷都十分了解。而且他也一直抱著這樣的自信。」
殷胥漸漸走到城牆的最西頭,這裏幾乎沒什麼士兵,籠罩在一片深藍的暗里。從黃河上來的飄的霧籠住了這城的半邊稜角,使這座背靠河面伏在水岸的城池看起來如同一隻黑的巨蛙。
殷胥道:「那麼我就很容易分析他的策略和行事特點了,只是如今北方兵不夠用,我們以六萬抵擋十五萬,只能分佈擊碎,只要有五萬左右兵力被牽制在晉州,從河州至冀州十幾座城池一同手,以弱為詐……」
可晉州其實就是空城,百姓南渡,兵力北調,卻要強作出強兵駐紮,軍武重鎮的樣子,又有他親自在此,突厥人縱然懷疑此地兵匪強兵駐紮,也不會相信一個皇帝,守著一座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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