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裏頭,踏春遊人本該不。
只是顧懷袖被丫鬟青黛扶著進來的時候,天已經見晚,遊人大多歸去,茶肆里也冷冷清清。
「老爺方才下車,說是去見故人了。小姐您坐,我們歇上一刻便走。」
青黛將茶肆里的桌椅都過了,才讓顧懷袖坐下。
顧懷袖只覺得自己骨頭架子都要散了,連帶著頭上那唯一一枚較重的海棠白玉簪子,都顯得搖搖墜。
「什麼歇上一刻?」
手裏歪歪著一把畫蘭的扇子,斜了青黛一眼,「這地兒距離桐城也不過就六里路,轉瞬即到。你去車把式多歇一會兒。再走下去,一把骨頭都要散了。」
說這話的時候,顧懷袖隨手攏了攏自己薄薄的春衫的袖子,看一眼竹簾外面西斜的人日頭,趁著沒人看見,便用扇子遮著悄悄打了個呵欠,顯然是困得慌。
青黛乃是丫鬟,這一次老爺顧貞觀來桐城見故人,在這龍眠山外面就停下了,只說讓小姐這邊先走。青黛是沒鬧明白,到底老爺是去見誰,不過瞧小姐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像是心裏有底,便問道:「小姐像是知道老爺的行蹤。」
「我爹居山林多年,多久不曾踏出無錫地界兒了?平日裏只知寄詩書,又縱山水,跟他好又還健在的人,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
顧懷袖最了解顧貞觀。
按照的理解,顧貞觀就是個酸腐風流文人士子,明崇禎十年生,後來仕,也曾得到康熙爺的重,不過至相繼故去之後,便心灰意冷,恨知音而辭歸。
這一歸,便是近六年。
除了納蘭德跟吳兆騫之外,朝中只有一個張英跟爹要好。
說起這張英,也是當朝的大紅人。
顧懷袖道:「去歲一等公佟國綱殞沙場,著令禮部起文,偏生下面人出錯,祭文失辭。那時候張英大人還是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又管著詹事府,不是平白了牽連?被罷了尚書之職,聽說失了聖眷。」
「那老爺是去見張英大人了?」青黛一下就想明白了,張英大人雖沒了尚書職,卻也管著翰林院跟詹事府,這會兒應該剛好回自己老家來祭祖。這龍眠山不就是張家祖宅所在之地嗎?
「見張大人只是其一。」顧懷袖晃了晃青黛遞上來的茶杯,只覺得糙,也不喝,就握在手裏。盯著那茶杯里的漣漪,懶洋洋道,「怕更多是為了大姐呢。」
微微瞇著眼的顧懷袖,似乎很漫不經心,明眸中又約著幾分嘲諷。
青黛的表,卻在聽了這話之後,轉瞬變得鄙夷起來,撇了撇,「大小姐的事兒——」
「青黛。」
顧懷袖忽然打斷了青黛的話,只手一指外面等候著的車把式跟家中僕從,吩咐了一句:「去把他們進來,喝兩口茶,歇歇腳再走吧。」
被這一打岔,青黛也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便一躬,出去招呼人了。
等回來的時候,顧懷袖已經快要睡著了。
「小姐,這江南天氣冷,您別在這兒睡著了啊。」青黛將醒,臉上掛了幾分擔心,轉瞬又想起之前那話茬,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張大人現在有六位公子,四位嫡出,其中三位沒有婚配,張英大人乃是名滿天下的鴻儒,他家的公子們肯定也不錯,大小姐也真是好運。」
「啪。」
顧懷袖輕輕用扇子打了青黛的頭一下,一邊站起來,準備個懶腰,又一邊笑說道:「什麼運氣不運氣的?你只聽說過虎父無犬子,可我告訴你啊:富不過三代,大多都在第二代就壞了。」
沒來清朝之前,某二代的事聽了不知多,二代有幾個是好的?
選夫婿,顧懷袖一直覺得還是跟吃東西一樣,貴不貴多,重質不重量。是吃方面的行家裏手,自己有自己的心得,雖不是自己的事兒,不過總有幾分參考價值。大姐嫁了,二哥的婚事也就順理章,這個顧家三姑娘怕也是快了……
以自己在外的名聲,哪家的好公子能看上自己?
顧懷袖一想起這茬兒,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古代剩的下場更悲慘啊。
「話可不能這麼多,奴婢聽說張大人的長子已經中了進士,雖然已經婚配,但以他來推測,張大人的其餘幾個兒子定然也不凡。依著咱們跟張大人家這麼親的關係,指不定大小姐嫁過去了,小姐您也快了呢!」
青黛掩笑,顧懷袖也到了這個年紀,一旦說起這事兒小姐必然是愁眉苦臉。
這不,又開始了——
顧懷袖心裏堵得慌,安生日子都沒過舒坦,轉眼又要說嫁人?
知這茶肆沒人,也沒怎麼在意,調笑的話便口而出:「張家公子算什麼?自古是一代不如一代,商湯擁天下,而紂王毀之,始皇坐江山,二世敗之……兒子哪裏有老子好?張家幾位公子再厲害,也不能跟張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鴻儒,萬歲爺邊兒的紅人,別看現在看著失了聖眷,趕明兒就能復原職了。」
「照小姐您這麼說,那張家的公子們真是一無是了,到時候看您嫁誰去!」青黛知道顧懷袖是在逗弄自己,只抿笑著附和。
顧懷袖搖了搖扇子,又覺得有幾分冷,將扇子一在木桌上,笑了一聲:「何必嫁那勞什子張家的公子,直接嫁給張英不就得了?」
青黛愕然,被顧懷袖這言辭嚇得說不出話來。
顧懷袖早知青黛會被自己嚇住,「噗嗤」一聲,幾乎笑得打跌,「青黛你真是……」
這一會兒,青黛才反應過來,被自家小姐戲弄了。「小姐你又欺負奴婢!」
茶肆里頓時起了一陣歡笑之聲,倒是讓剛剛走到茶肆前面的張家兄弟倆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們將裏面那主僕二人的對話聽在耳中,卻無端覺得尷尬。
本是無意聽,這倒也罷了,偏生是這樣的容。
來的這二人,乃是前禮部尚書張英的次子張廷玉和三子張廷璐。
張廷玉年紀稍長,已是英俊不凡,一普通的天青緞袍襯得他氣質清朗,站在此地只如蒼松翠柏一樣。微冷的風牽起他袍角,似竹葉飄擺風中,自有其朗朗昭昭之氣。
安徽桐城春景正,張廷玉心中卻一下不了。
早聽說顧家三姑娘不一般,今兒算是見識了。
人說顧家雙姝,各有千秋。
大小姐瑤芳知書達理,溫婉嫻靜,乃是個一等一的玲瓏心肝。只可惜一向是藥石不斷,子骨弱,今歲才漸漸調養好,有個道士來給算命,說必得過了二十才能出嫁,否則定有災禍上。所以顧家大姑娘直到方今邁過了雙十的坎,熬個老姑娘才談婚論嫁。
三小姐懷袖,在外名聲卻是不好。
顧大小姐不嫁,而顧三姑娘懷袖雖有十七,也不敢嫁。況顧懷袖得爹喜歡,要多留在邊兩年,顧懷袖又懶得嫁,在家當米蟲,混吃等死很是開心。
這一位對正經事兒理不理,唯獨吃喝玩樂比誰都通,一個漢家姑娘,竟比那八旗那些個鬥走狗的紈絝子弟更為誇張,時人戲稱其為「顧三」,最厭惡便是讀書寫字上學。每每其父顧貞觀教訓,便抬出聖人訓來:子無才便是德。
被氣住的倒不是顧貞觀,而是大姐顧瑤芳。畢竟芳姐兒自問文才學識不錯,也算是京城無錫兩地的大才,只是生得不如顧懷袖好。
因而都說顧貞觀有二,一溫婉靜,秀外慧中,文採風流,為才;一國天香,不學無,繡花枕頭,為人。
才雖,不如顧三;才有才,顧三難及。
簡而言之,顧瑤芳長得不算絕,但是頗有才華,顧懷袖渾上下,除了長得漂亮,再無長。
而今在外面聽著,雖沒見這顧三是個什麼模樣,但印象已然是不好。
張廷玉皺了眉,邊三弟有些站不住,悄悄捅了捅他手臂,一張青稚氣未的臉上竟然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漢家不必選秀,顧大小姐年有二十還未婚配,與張廷玉年紀恰是相合,只怕這一趟親事是跑不了。原本顧貞觀跟張英敘舊去了,眼見得天已晚,張英不放心顧家三姑娘,特意遣了張廷玉兄弟二人來送,沒料想偏聽到之前顧懷袖那出格之語。
什麼兒子不如老子,還願嫁給張英?
真是荒謬!
張廷玉抿了,也沒搭理自家三弟。
他隻眼皮子一搭,斂了眼底微芒,微微扯出一抹笑來,站在茶肆竹簾外,拱手溫聲道:「裏頭可是顧三姑娘?家父張英,令尊正與家翁煮茶敘舊,在下與三弟特來護送小姐城。」
茶肆之中的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還笑鬧著的聲音像是一下被人給掐斷了。
茶肆外,瞬間安靜。
裏頭坐著的顧懷袖眼皮子一跳,扭頭看向竹簾外站著的人影,回眸瞥了青黛一眼,微微翕,卻是咬牙切齒道:「外頭來了人,怎生無人通傳?」
青黛委屈,自己正跟小姐玩笑,哪裏能顧得了那麼多?
顧懷袖哪裏還不知道外面人的份?人家都自報家門了。
只盼著自己驚世駭俗的言語沒被這二位給聽去,不然面定然掃地。顧懷袖強作鎮定,咳嗽了一聲,便起,執著扇子,微微遮了下半張臉,學著自己大姐顧瑤芳那弱柳扶風模樣,輕聲細語道:「張伯父思慮周全,小謝過,勞煩二位公子。」
青黛忍不住悄悄了自己手臂上的皮疙瘩,顧懷袖立刻甩了一對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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