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著第一次出現在周海珍家門口的時候，也是一個悶熱的夜晚。

　周海珍同說，進來喝杯茶吧，方知著摘下口罩，笑著問他，能不能吃雪糕。

　方知著長的是真好看，眉眼彎彎的時候，會襯得背后的景像電影。

　周海珍帶進屋，給拿了冰淇淋，方知著拆開了一點點地吃，坐在咨詢室中央的椅子上，姿態很放松。

　一般這樣的病人，很難搞。

　更何況還是個當紅的藝人。

　周海珍做好了遇到難題的準備，方知著卻一點都沒讓他為難。

　冷靜地敘述了自己的病，代了自己之前治療的大致狀況，然后同周海珍道：“我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

　周海珍了然。

　往后很長的時間里，方知著都來他這邊休息。

　方知著不喜歡說的事，也不喜歡說自己的。大多數時候只是講一些自己看到的畫面：春天田野里開的第一樹花，送的一張畫，舞臺上的燈太耀眼，于是舞臺下黑一片。

　來的時間不確定，但都會提前預約，只是有時候提前一個星期，有時候只提前十來分鐘。

　周海珍不在家的時候，也會一個人坐一會兒。周海珍會讓自己的妻子幫忙拿些喜歡的零食，方知著沒有一點明星的架子，顯然也不需要太過專業的醫師，吃著零食，同自己的妻子聊會天，走的時候照樣會付診費。

　緒逐漸顯，是認識三四年后的事了。

　方知著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開始同周海珍講得更多，常常會笑，但也會突然呆住。

　呆個五六分鐘，目垂下來看自己手上的珠子，珠子是服上的裝飾品，方知著細長的手指將它們一顆顆地撥過去，再一顆顆地撥回來。

　周海珍問：“剛才在想什麼？”

　方知著道：“我覺得很高興。”

　周海珍笑笑：“只是高興嗎？”

　方知著偏偏腦袋：“幸福吧。”

　周海珍知道有了一個很好的人，他問方知著：“現在還會覺得困嗎？”

　方知著坦言：“會，不然我就不來了。”

　周海珍問要不要試試催眠，方知著拒絕了，說：“我不相信的，不相信的話沒法進行催眠。”

　說的有道理，但周海珍沒在診療本上寫“不相信催眠”，他寫的是“害怕催眠”。

　后來有一次，周海珍在外辦事，方知著先到診室。

　大概是工作太累了，周海珍回到診室的時候，看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周海珍沒再進去，他隔著診室的玻璃門，安靜地看著方知著。

　方知著睡的時間不長，是自己驚醒的，窒息許久般深吸了一口氣，睜眼的時候口還在劇烈起伏。

　周海珍推門，遞給一杯溫水。

　方知著說：“紅房子。”

　周海珍問：“什麼樣的紅房子？”

　方知著：“磚壘的紅房子，尖頂，頂上有顆小星星。”

　“還有什麼？”

　“圍墻，爬山虎。”

　“爬山虎長得怎麼樣？”

　“很大一片，夏天就爬滿了，冬天就禿禿。”

　“你在哪兒呢？”

　方知著笑了，低頭喝口水，再抬眼的時候對周海珍道：“周醫生，你又套我話呢。”

　周海珍：“這是我的工作，我拿了你的錢，總要幫你做點什麼。”

　“我在圍墻里面。”方知著道，“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經常夢到。”

　周海珍：“最近夢得很頻繁嗎？”

　方知著：“對，最近有點頻繁。”

　后來，方知著還同周海珍說了許多自己的夢，周海珍一一做了記錄，但他沒著急采取什麼激進的措施，心理治療就是這樣，很多時候你必須得跟著病人的節奏走，很多時候治療并沒有什麼用。

　方知著的事業發展得很好，周海珍常常會看到的廣告，也會去電影院看看的電影。

　再后來，方知著許久沒來診室，周海珍接到了警察的通知，請他協助調查。

　從警局出來那天，周海珍關了所有的窗戶，自己待在黑暗的診室里，想了許久。

　他同陳念一樣，覺得方知著的死自己有很大的責任，陳念是不知道，而他是知道，卻什麼都沒做到。

　陳念一次次地來找他，每一次周海珍看見陳念的臉，再回頭都得去找自己的心理督導。

　如今，方知著走了十年了，他也終于決定把自己退休掉，再面對陳念，總覺得心里輕松了點。

　他同陳念聊了許多，連他自己都驚訝，在這場對話中，他沒有站在一個心理醫師的角度，而是真的將這兩人當做朋友。

　陳念緒很穩定，除了剛進門時的抖。

　當坐在方知著坐過的沙發上時，整個人都平靜下來，偶爾笑笑的樣子，和周海珍腦海里的方知著，有莫名的相似。

　除了離開，方知著帶給邊人的，大多都是快樂，很有痛苦。

　于是談起方知著，當兩人分別時，也不是痛苦的表。

　陳念在深夜回到了家里。

　路上的時候便開始打雷，等一推開家里的門，暴雨便傾盆而下，將落地窗外打了一個白茫茫的世界。

　門廊上有方知著的照片，這間屋子的裝修從來都沒變過，還是方知著離開時的模樣。

　陳念打開背包，從里面拿出剛才做記錄的筆記本，來到了書房。

　開始搜索方知著的夢境，那些夢境里出的信息。

　那里是另一個世界，方知著不愿意為陳念打開的世界。

　磚壘的紅房子，尖頂，頂上有一顆小星星。

　爬滿爬山虎的圍墻，四季分明的城市。

　在圍墻里，一直著外面的小小的方知著，窗欞上是斑駁的綠漆。

　電腦的映著陳念的臉，從黑暗到天明。

　屋的燈再沒什麼實質作用，外面太當空，熱浪毒辣。

　陳念從書房里出來，推開臺的門，站在下。

　們有很大很大的臺，曾經鋪著鵝石小徑，種滿了花。

　現在正值盛夏，上面卻什麼都沒有，陳念赤腳走到方知著跳下去的地方，向下俯。

　城市喧囂，車水馬龍，陳念卻只看見了紅房子，有尖頂，尖頂上有小星星。

　突然開始笑，覺得很好笑，命運怎麼就把倆安排了現在這個樣子。

　紅房子并不像夢那麼遙遠，它就在陳念長大的城市邊緣，一所由廢棄學校改建的孤兒院。

　但它早就拆除了，它矗在方知著的夢里，矗在時間往溯的盡頭，陳念再看不到一眼那里面，心的姑娘。

　陳念閉上了眼，到一陣眩暈。

　再睜開眼的時候，包裹著的悶熱消失，有風刮到臉上，冷冷的，涼涼的。

　陳念努力分辨眼前的事，確定了自己正在一堂小朋友的語文課上。

　又是一陣冷風刮進來，坐在窗戶跟前的小男孩打了個噴嚏，老師在講臺上著方言口音極重的普通話喊他：“王小明，你把窗戶關上啊！”

　王小明一邊吸鼻涕一邊小聲道：“報告老師，我熱。”

　老師下了講臺，去王小明的額頭，不學生跟著站起了，燕子一般腦袋都沖著一個方向看熱鬧。

　陳念也站起了，看到了自己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還有掃過臉頰的雙馬尾。

　陳念皺起了眉頭，抓住了自己同桌的胳膊，開口的時候聽到了自己稚的嗓音：“我什麼名字？”

　同桌眼睛一瞪，迷茫又有些呆地回答：“陳念。”

　陳念：“我們幾年級？”

　同桌：“二年級三班。”

　陳念：“……”

　同桌開始背：“我的學校是北寺完小，我的家庭地址是安良市……”

　陳念拉開座椅，猛地往外沖。

　王小明在發燒，老師還沒來得及理這邊，就聽到了教室里齊刷刷的喊聲。

　“陳念跑啦！”

　“老師，陳念跑啦！！！”

　老師回頭，只看到了陳念奔出教室的影。

　“啊，陳念，你跑啥！”“班長去追！班長別追，班長去隔壁教室李老師！”“王小明你跟我去校醫室，啊，班長你讓李老師帶王小明去校醫室！”“陳念你跑啥啊——！”

　安靜的校園一下子沸騰起來。

　語文老師奔出教室，在樓梯上一個踉蹌，差點把自己摔出去。

　等出了教學樓，陳念已經和遠遠隔了大半個中院，只能指著前頭剛從辦公室里出來的教導主任喊：“追人啊！追人！學生跑了！！！”

　于是陳念屁后面遠遠地綴了一群人，但誰都沒想到，一個也就剛及人腰的小孩，怎麼能跑得那麼快。

　那兩只，掄得跟風火一樣，目標明確氣勢洶涌，直直地往外沖，連個回頭都沒有。

　躲過了在前頭攔的人，沖到校門前，從門里一子就鉆了出去。

　喧鬧的老舊世界來到了面前。

　這是不用特意回想，就刻在腦袋里的記憶。

　總是揚著土的街道，低矮的文店，從學校門口蔓延出去的小吃三車。

　陳念顧不得懷念，來不及細想，的沒有停，就像是憋了十年的勁，終于在此時可以盡發泄。

　穿過西側的小路，來到北街，只要順著北街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到達孤兒院，看見紅房子。

　心臟在腔猛烈地跳，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

　奔跑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陳念卻覺到快樂。

　久違的充滿希的快樂。

　風景盡數褪去，周遭越來越安靜。

　九七年安良的市郊有大片的農田，冬天一片蕭瑟，只有寒霧。

　陳念沒法像剛開始跑得那樣快，但還在跑。

　用這這個靈魂，能拿出的最快速度。

　終于看見了尖頂的紅房子，看見了紅房子上鐵銹的星星。

　停下了奔跑，繞著那顆星星，找到了方知著夢里的角度。

　陳念回，爬上磚堆，攀上了爬滿枯藤的圍墻。

　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在所有的畫面里極力搜尋。

　終于，看到了方知著。

　小小的方知著，穿著皺的棉，披散著海藻一般的長發，在破敗的灰小樓里，在斑駁的綠窗欞里，睜著那雙漂亮的眼睛，呆呆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