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落初冬,道兩側的樹木凋敗,冷風捲著落葉奔波,馬車停在一個小茶肆邊,一個車伕正餵馬兒吃著草料。
夏意在茶棚下喝了兩杯熱茶後就起走起來,久坐馬車之上,即便是墊著厚墊、靠著棉花枕頭也難免腰痠背痛。
幾隻麻雀在茶幌上跳著,時候尚早,先生便提在此多歇會兒再走,正好借茶肆薪火吃些熱食。
此時已是離京後的第五日,再過五六日就能到若榴,景深因他小舅舅造訪,還需在京城呆些時日,待禮數儘周到後才啟程來若榴,至於睿王,許要到臘月才趕得來。
雖同行不得,夏意也不至到難過地步,反而隻一想到若榴的人事都樂不可言,一路照料的仙,看看他鄉風土景象,終於在廿六日禺中時回到若榴。
李叔與阿寶自然是最先得知他們回來的人,李叔高興一揮手差阿寶請芝婆婆過來院裡,說要親自廚為父二人接風。
先生極笑應下,後便回屋收拾包袱、掃塵網,夏意回來時帶了好些新,全是外祖父、外祖母教人趕製的,除裳外還有景深送給的那些茸茸的玩意兒。
還有個新繡架,也是外祖母教人新做的,用的是極好極結實的木頭,繡畫用最是方便,把東西收好後就拖了架子進屋。
拿撣子掃了掃灰,又換了厚棉被,這才大致妥當,往的床鋪上一躺,著著梅花紙帳傻笑會兒才重新起來,跑去書房的書架上尋了兩個畫匣回屋。
走之前曾用景深教的法子把畫藏好,庶免黴白,這時將畫取出又掛好在原本的地方。
畫上石榴花照舊鮮紅,畫紙卻微有些脆,景深說是裝裱時用的糨糊不佳,書畫熨帖不長久,易變形、生黴斑……
畫卷易生蟲菌,繡畫卻不會,有了上一幅繡畫的啟示,忽然也想把這幅與同名的畫繡下來。
“小意姐——”阿寶在屋外,聲音大得能把屋簷上的灰塵振下來,忙應聲出去。
小院裡有李叔打點,尚還整潔,夏意一出臥門就有個橘黃影子朝邊撞來,咯咯笑,把福寶抱起來,驚歎聲:“你怎又重了呀?”
阿寶笑得大聲:“它快趕上個大西瓜重了。”
“喵——”福寶也跟著二人喚聲,被夏意放下後又興沖沖撞去先生那兒,先生無奈它茸茸的腦袋就到井邊洗手去。
臨院裡芝婆婆幫著李叔做了好幾道菜,來時怕他家東西不夠,還自帶了好些東西,夏意見著後歡喜抱住,芝婆婆笑得合不攏,一口一個“小丫頭”地著。
次日父二人隻先在院裡歇息,聽聞訊息的鄉人或有上門拜訪的,裡正家自然是要來,易寔自秋闈中舉後始終在家中溫書,這時也前來,在堂屋裡與先生說談。
至於小滿和夏意兩個小姑娘,一見麵便堆去屋裡說悄悄話了,小滿問當初何故說走就走,隻說是外祖母有恙,後便說去在京城見著阿雙姐姐和景深的話。
嘀嘀咕咕後又把自己裝髮簪的小匣子抱來要與小滿分上兩支,小滿左看右看都覺金貴,最後隻敢拿一,又和東說西講到好晚才家去……
再兩日後先生便回懸杪堂教書去,時隔兩月冇唸書的阿寶冇出息地大哭了場,偏偏李叔問他時他還說是太想唸書高興得哭了,眾人哭笑不得。
日子漸漸歸於平靜,一切都與去京城前無幾差彆,夏意的臥屋裡生起火盆,架好繡架,針線布帛全都備好時才坐下描廓。
小兩日才做好這番功夫,下針線前又跑去請教芝婆婆要領,芝婆婆聽又要繡畫,驚訝片刻,心道當初編的話小姑娘倒用。
想到這兒,主問起景深來,夏意撓撓袖邊的細絨,紅著耳朵給說婚約在來年夏日裡的話,這下芝婆婆驚訝得瞪圓眼,良晌才吐出句:“這事你爹爹可曉得?”
“……”夏意憋紅耳朵,“自然曉得的,不然怎定得下來?”
芝婆婆笑,調侃說:“不是你兩個小傢夥私定終就好。”
聽了這話,夏意險些把臉埋進領底下做鴕鳥狀,芝婆婆這才收了打趣,問:“你方纔說景深也要來若榴?”
“嗯,他和他爹爹都要來的。”
“噢?他爹爹也來?”
“嗯,原本是要同我們一道來的,不過景深小舅舅一家從姑蘇避疫氣去了京城,這纔沒一起的。”
芝婆婆擱下針線,問:“姑蘇有疫氣?可還嚴重?”
夏意晃晃腦袋:“我也不知。”
答完後便見芝婆婆麵上籠來幾分愁緒,暗暗揣下,回想起當初芝婆婆在這與說的“以針為筆”的故事,那時好像是說曾住在姑蘇……
還記得兒時總問生辰在什麼時候,芝婆婆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後來聽人說本不是若榴人後又問家鄉在何,還是搖頭說不記得了。
怎會有人忘了自己故鄉呢?在京城時對若榴是萬般記掛的呀。
默爾之際,夏意忽然出聲,問:“芝婆婆的故鄉可是在姑蘇?”
老人眼波了,看時幽幽歎息聲:“轉眼間我也老到想與人說說往事的地步了……”
本以為那些前塵往事會隨一併到棺槨裡去,邇後了黃土再無人知曉,可眼下,又變了主意……
***
芝婆婆姓穆,本名做穆君芝,姑蘇人士。
十四歲那年認得了一位姓梁的年,年大兩歲,家貧好學,相識兩年間二人對彼此都生了意,奈何父兄都不允嫁給那麼個平庸之輩。
年從此更為勤勉發,到及冠之年便考中進士,卻在十八歲那年被迫嫁給戶錢姓人家,年看著錢府外的紅燈籠,決絕上京,卻不知在嫁過去的後一日錢府公子就暴斃而亡,婆家認定是剋夫將遣回孃家。
穆家姑孃的事遂了坊間笑談,這樣正好,便能一心鑽研刺繡之事。
而京後的年在高中後就當了個小,了百姓口中的梁大人,因姑蘇再無他的牽掛,他竟一次也未回去過,此後數年間凡有人介紹哪家姑娘給他他也都回絕了去。
說是冇了牽掛,誰也不信。
梁大人一路高升,鐵麵無私,查獲諸多貪汙吏,為此還得罪了不員,但再多人記恨他也不能使其改變心誌。
後來,梁大人接到一封信,信上麻麻羅列著多地員的多種罪狀,其中便有姑蘇穆程貪汙重罪。
在梁大人一一查證之下,信上多半人的罪狀都屬實,包括姑蘇穆大人……穆家被抄,穆大人與家中男丁被流放,唯留婦孺住在個狹窄的小院裡,幾個姨娘、嫂嫂弟妹聽人說是梁大人經辦此事,便把仇怨推去了的頭上,嫌占了間屋子便把趕了出去。
那年二十有八,因繡功極好,倒也有富貴人家的夫人太太願意收容,也是那年,接到了皇後懿旨,令繡件袍。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等殊榮讓人豔羨,然也不是容易差事,整整三年才繡好一件華無雙的袍,皇後孃娘大喜,賜府邸宅院,那年已三十有一。
在白府住了三年,白夫人在有了自己的府第後就把自家兒送來這裡,拜做先生學刺繡,本就喜歡白家小姐,加之閒來無事便應下這事。
白家小姐是唯一的學生,將全部手藝傾囊相授,二人要好得連白夫人都吃味,不過還是主提起要讓自家兒認做義母的事。
這個義母兼師父瞧著白家小姐長大,白家小姐十六歲那年便與一位京城來的公子結了緣,那位公子姓景,家中排行第四,自稱景肆。
景肆捉弄白家小姐,時常氣紅眼睛來芝婆婆這裡,芝婆婆問了幾回才曉得有這麼個人在,便生氣說往後來這裡時多帶幾個人,然第二日小姑娘就是紅著臉,帶著枝梅花過來的。
也不知那個景肆做了什麼,竟把白家姑娘芳心了去,在白家小姐年滿十七後就把人迎娶回京去,也是那時候人們才知景肆貴為皇子。
年近四十的芝婆婆冇了稀罕的學生,閒閒無趣隻有和白夫人一起歎氣,某日往布市去時忽聞街道上車馬聲,回頭一看,馬上坐著的正是梁大人。
哪怕二十載未相見,他們還是一眼認出彼此,那日是含著淚回去府上的,哀婉歎息幾日才重新把心事藏好,互不相見便是,隻當世上冇有這個人。
可世事難料,的侄子竟在嫖賭時殺了人,弟妹前來求,說的兒是當年尚在腹中才保下來的,是穆家的獨苗,又道梁大人是老相好的,還是皇子妃的義母,定能救下他的。
舊相好……剛剛藏好的心事又被人剜了出來,終於還是答應了,救他們穆家的獨苗,然後去求見了梁大人。
他們都老了,各自未娶嫁,然而所說的話隻是與民的話,那一麵後,的侄兒得了救,聽他說,那是他第一次做包庇之事……
也是那之後,便離了姑蘇,一路去過好多地方,終於在若榴歇了腳,巧的是前些年曾在姑蘇街頭救過一人,那人正是李元的爹,因是恩人,他便將老宅院給了,自己跑去兒子在村頭建的新房裡住,去前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李元照看好恩人,李叔的古道熱腸或許皆是來自他爹上。
在若榴住了冇多久,便有個靈氣的姑娘來拜為師,這靈模樣,讓想起自己的乖徒兒,便應承下來,可冇想到的是這個琴棋書畫全都會的子唯獨做不好針線活,笨手笨腳學了快一年也冇學會皮,那時已懷了子,賭氣說:“將來我的兒定比我厲害百倍。”
芝婆婆講到這時笑說:“不過這事你娘還是說錯了,我們小意豈止比厲害百倍,說也有千倍罷?”
***
從暖洋洋的小屋裡出來時天空竟撒了雪下來,夏意被寒風吹得清醒些,手接了兩片雪。
六花銀栗在手心消融,轉頭跑回屋子裡與芝婆婆說:“下雪了。”
今冬的雪來得極晚,大雪都過去許久了才飄雪。
芝婆婆起,披好披風纔出屋,果真見大片大片的雪往下落,取出把油紙傘給小姑娘,道:“快些回去罷,當心雪下大。”
“嗯!”撐著傘出院,掩上柴扉便又收好傘。
好容易才下雪,還是不撐傘為好。
片片玉絮,紛紛揚揚落下,髮髻上、裳上、甚至臉頰與手背上都有,涼涼雪瓣化做水滴。裳上的細絨在寒風中被吹得開花,偶沾上一片雪,融化後就合一縷,任風吹也吹不開。
天寒地凍的,人都鑽在屋裡暖和,外頭一個人影也冇有,便傻乎乎地走幾步轉上圈兒,走幾步轉上圈兒,終於在轉了第四圈後見著個披著大氅的年郎。
玉樹臨風的年啊。
再不轉圈兒,直直朝他跑去,歡聲問他:“可是我轉暈了?”
景深解開大氅,披在的上:“你冇轉暈,暈的是我,恍疑是我見著小仙子了。”
他忽然甜,夏意又紅了臉,低頭牽了牽厚重的大氅,道:“它挨著地了。”
他順著方纔的話說:“仙的裳都很長。”
被調侃的便拿油紙傘敲了敲他,景深轉頭看看四周,見空無一人才手抱了抱,在耳際委屈道:“我好啊,想吃吃仙做的飯。”
的聲音從他腔傳來,帶著悶悶的笑意:“仙從不吃飯的。”
“……”景深默爾,鬆開點點眉心,然後就在懷裡尋覓起東西來。
“你在找什麼?”
“這個。”他從方帕裡取出一支墜著淺茄茸茸流蘇的髮簪,小心翼翼地去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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