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樂蹲在后院，借著房廊下微弱的，用碗里曬干了的草葉，喂籠子里兩只趴趴的小白兔。

“娟子！”林電工風塵仆仆，加班回來了，“弄一點吃的，蔣經理和余班長來了，蔣經理還沒吃飯！”

客廳電視機里正放一部電視劇的片尾曲，放了好幾天，林其樂都會唱了。

難得一好本領，關始終闖不破。

“櫻桃，”林媽媽匆匆進了廚房，推開通往后院的那扇紗窗門，“家里來人了，快進來幫我洗個花生。”

林其樂放下草碗。走進廚房，正巧聽到爸爸在客廳里說：“來，嶠西也快坐下。看這小臉白的，壞了吧！”

一個男人的聲音，非常低沉，不像余叔叔的聲音，也不是爸爸，林其樂想，那大概就是那個蔣經理了。

“昨天下了高速，”只聽蔣經理說，“正好到飯點了，也沒什麼能吃的，我和司機看路邊有家面館，就帶這小子進去吃了碗牛面。”

“沒有吃飽嗎？”林爸爸問。

“他就吃了半碗，”蔣經理說，“一上車全吐了。”

“吐了？”林爸爸驚道。

余叔叔在旁邊按打火機，點完煙，放下：“下高速那邊的面鋪子，指不定用的什麼。小伙子胃不舒服吧。”

林爸爸惋惜道：“怪不得學考試也沒考好。”

余叔叔問：“吐車座位上了？”

“沒有，弄座位上那不就難辦了，”蔣經理無奈道，“吐到，他堂哥從國給他買的那個小外套上了。我只好先給他下來，用一個塑料袋包上。本想著扔了算了，這小子還不愿意。”

林其樂洗好了碗里的花生，把水倒出來。了手，從廚房門邊探出頭，朝外面悄悄張。

爸爸和余叔叔坐在了小馬扎上，圍在茶幾邊，唯一的大沙發讓給一個陌生叔叔坐了，那就是蔣經理。蔣嶠西則背著方形書包，穿著一讓林其樂不敢講話的黑行頭，坐在大人們中間。

林其樂再見到他，他的臉似乎比下午在校長室時更差了，也更蒼白。

林電工手了蔣嶠西的頭，大概是猜出孩子特別喜歡那件外套，但大人不當回事。“臟服放哪里了？”林電工問蔣經理，“拿過來讓娟子幫忙洗洗，正好我們也要洗服——”

蔣經理忙推辭：“不了不了，那就太麻煩林工了。”

林電工笑說：“甭客氣，以后都是鄰居了。到了工地上來，條件就是艱苦一點。”

蔣嶠西坐了半天，書包還背在他肩上。他似乎時刻準備要走，可他父親并沒有走的意思。林其樂把一碟炒花生米和一筐事先蒸好的棗面饅頭拿出去了，還拿了六雙筷子。

蔣經理坐沙發上，仰起頭看。他雖然年紀比林電工大不，相貌卻英俊，像是老派的電影明星。蔣經理瞇了瞇眼，對林其樂友善道：“這位是林工家的千金，下午見過，……林英？”

余叔叔從林其樂手里接過筷子，在茶幾上分開擺。他提起林其樂，像在講他自己的閨：“林櫻桃！”

林電工從旁邊笑：“以前林櫻桃，讀二年級的時候改名字了，現在林其樂。”

林其樂在大人面前總是乖乖巧巧，笑得甜甜的，討人家的喜歡。

可蔣嶠西對的名字并沒有什麼興趣，他半垂著眼，坐在沙發上巋然不。

蔣經理意外地笑了：“櫻桃？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啊？”

臨吃飯前，又有人登門了，是蔡方元的爸爸蔡經理，專程來赴老弟兄們的夜宵局，還給蔣經理拿來了半瓶茅臺助興。

小小的雙職工宿舍，總共不到十平方的客廳，一下子擁不堪。林其樂早早吃過了晚飯，便干脆讓出地方。回到后院，在兔籠前頭的臺階上怔怔坐著。

林媽媽在廚房忙完了出來，聽林電工在耳邊說了幾句話，在蔣經理的連聲道謝中接過了鑰匙，去拿那件據說用塑料袋包裹好了的小臟外套。林媽媽說：“嗨，客氣什麼啊！”

蔡經理在外面道：“櫻桃啊！”

林其樂回去了客廳。

蔡叔叔喝了點酒，臉已經紅了。

“你帶著嶠西，去屋里看看書，學學習，寫寫作業，”蔡叔叔指揮道，“新同學，去，認識認識。”

林其樂一愣，大眼睛溜圓。

四個大人坐在一塊兒，喝著酒，著煙，談論工地上的工作，又或是周遭的大小人事，蔣嶠西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坐在當中，確實突兀。

“嶠西吃飽了嗎？”林爸爸從旁小聲關切。

蔣嶠西不說話，但他站了起來。

“跟著櫻桃去吧，”蔣經理從旁邊說，“你不就想學習嗎，先在你林叔叔家學會兒吧。”

工地宿舍，條件簡陋，地方很有限。哪怕是夫妻倆帶著個孩子，也只能住一廳一臥。

林其樂推開了客廳通往臥室的門——首先映眼簾的是一張雙人大床，是爸爸媽媽睡的。床頭有張桌子，爸爸拿來當書桌，媽媽拿來擺線和化妝品。

三組大柜立在床邊，把一條長方形的臥室隔兩半。里頭隔出的那個小里間，放著林其樂的小床、書桌，那就是的小天地了。

林其樂把爸爸媽媽桌上的書報和線推到一邊，擰開了桌上的臺燈。

“你……坐在這里吧！”林其樂回過頭，兩只手背到后，有些張道。

蔣嶠西走到邊，比高，仍然不作聲，他把背上書包解下來了，放在桌上。

臥室門關上了，不會再聽到外面大人的吵吵鬧鬧。里面非常靜，靜得人大氣不敢出一聲。林其樂走回到自己書桌前，背對蔣嶠西悄悄坐下了。

抬起頭，墻上的是H.O.T和小燕子紫薇的畫報，低下頭，書桌表面玻璃下的是夜禮服假面和利蘭的畫片。

林其樂早把今天的作業寫完了，從漫畫書堆里出上星期的《中國年報》，展開了，豎起來，做出一個認真讀報的樣子。

悄悄轉過肩膀，回頭去看。

蔣嶠西坐在林電工的書桌前，坐得筆直，他把書包放在桌面上打開了。林其樂本來就覺得奇怪——蔣嶠西的頭發是黑的，服、子是黑的，球鞋是黑，背的書包是黑的。

這會兒就連從書包里拿出來的鉛筆盒，林其樂定睛去看，竟然也是黑的。

蔣嶠西從書包里拿出書本，不像是林其樂他們用的統一課本，是從省城帶來的奧數教材。

“你……”林其樂突然出聲了，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聲音有點發，“你想吃糖嗎？”

林爸爸帶回來的喜糖一小袋，就在林其樂桌頭上放著，林其樂還沒有吃幾塊。

蔣嶠西后腦勺沖著林其樂，一聲不吭把書翻開了。

“你聽磁帶嗎？”

林其樂問。

一排幾十盤流行歌曲磁帶就在林爸爸床頭整齊排列著，林爸爸酷唱歌，林其樂也喜。最喜歡跟著爸爸唱的歌第一名是，啊哈，給我一杯忘水。

第二名是，冬布瑞麥哈。

見蔣嶠西仍無于衷，林其樂干脆放下了沒看幾個字的年報，站起來：“你看《米老鼠》嗎？”

一摞近半米高的《米老鼠》雜志就在林其樂書桌邊放著，這也許是林其樂所有寶貝里最貴重的了。

每個小伙伴來到林其樂家，就沒有不想看《米老鼠》的。

可蔣嶠西仍頭也不回，他打開筆盒，拿了支筆，開始做他的奧數題目。

林其樂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撅了撅。

不知道蔣嶠西喜歡什麼。也從沒見過有什麼同齡人是這麼不好通的。蔣嶠西看上去謝絕這個小城鎮里的一切。

是啊，林其樂以前聽陳明昊哥哥說過：群山工地又破舊，又落后，只要是去過省城總部的人，就不會喜歡這里的。

可林其樂沒有去過省城，不知道省城來的小孩喜歡什麼。

“你想看小白兔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手里握著一支自筆，他寫著寫著題目，筆尖突然一頓。

他看著實在不像一個真實的男生，從脖頸到臉頰的就像雪，像春天時候，山上盛開的一簇簇梨花。他那雙眼睛被映襯得極黑。蔣嶠西回頭，他忽然看了林其樂一眼，林其樂登時抿住了。

“你們倆跑這兒來干什麼？”林媽媽正洗著服，眼見林其樂興地跑過來，給蔣經理那個兒子指路，推開紗窗門，跑進了后院里。

蔣嶠西似乎沒料到這小屋子后面還有座院子。他的目緩慢地游移，從院子里廢舊的胎，氣的足球，小小的菜畦，最后停在林其樂抱到他眼前的小兔子上。

“給你！”林其樂把心的小白兔放到了蔣嶠西懷里，然后一臉期待地看他們。

小白兔里叼的草葉就蹭在蔣嶠西穿的黑外套上。

小兔子是熱呼呼，綿綿，是茸茸的，好似一團棉絮，又像神仙從天上扯下來的一塊云朵。蔣嶠西僵的手抱著它，看著它三瓣一一，兩條長耳朵溫順地搭下去了，就搭在蔣嶠西的手背上，溫暖地蹭他。

蔣政蔣經理接到妻子從省城打來的電話，因為他剛搬家，這電話是輾轉打到林電工家座機上的。蔣經理手里抱著電話機，電話線在后頭拖，他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后院里，蔣嶠西就坐在臺階上，正和林電工家的閨玩一只家兔。

蔣經理眉頭皺了皺。

“我不是說了沒事兒了。”他手握話筒，對電話里說，語氣頗不客氣。

也許是在人家家里，他也不好發作。可他妻子梁虹飛卻不放過他。

“明知道你兒子腸胃不好，剛到群山那破地方，你帶他去吃馬路邊的蒼蠅館子？？”

“你行了，”蔣經理小聲道，聽筒在耳邊，“和我啰嗦什麼。”

他直接把那話筒扣回去了。

夜里九點多，蔣經理要告辭了，把他的兒子蔣嶠西也帶走了。

林媽媽把洗好的小外套掛到架上，滴答著水，到蔣嶠西手里拿著：“回去晾上，明天就干了。”

蔣經理帶著酒氣：“快謝謝阿姨。”

蔣嶠西背著他的黑方形書包，抬起眼林媽媽：“謝謝阿姨。”

“真乖，”林媽媽笑道，“這孩子長得真好。”

林其樂站在爸爸后，也去看蔣嶠西。不知是不是林其樂的錯覺，總覺得蔣嶠西臨走時那眼神從臉上掃過去了。

只是沒有停留。所以林其樂也不知道，蔣嶠西有沒有和說再見的意思。

他們算是朋友了嗎？

洗漱完畢，林其樂就該去睡覺了。余叔叔、蔡叔叔還和爸爸在客廳就著花生米說話。

臥室關了燈，林其樂趴在小床上。四面漆黑，在畫報人的注視下，睜著的眼睛格外雪亮。

蔣嶠西坐在后院臺階上，手了一撮草葉，小兔子湊到他手邊，一點點把草葉咬進里。林其樂聚會神，盯著小兔子吃草。林其樂想，省城來的小孩子也是喜歡小兔子的。

“你林其樂。”蔣嶠西突然說。

林其樂一愣，抬起頭。

蔣嶠西也正看。

房檐下的燈，約約照亮了蔣嶠西的半邊面孔，人看不清他的神。林其樂聽見他問：“你是你們家唯一的孩子嗎。”

林其樂這會兒趴在小床上，手住自己脖子上掛的琥珀，眼向了窗外。

他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凌晨十二點，林其樂披著頭發，著眼睛從臥室出來了。想找水喝，卻意外發現大人們的聚會還沒散，還在客廳里談話呢。

“蔣經理原先那個兒子，我還見過，”蔡叔叔醉意未退，手指點著茶幾桌面，聲音放得很輕很輕，“蔣夢初，13歲進的中科大年班，在省城總部人見人夸，神啊！”

“那個時候都說蔣政要跳槽去安徽國電了，去陪讀。夫妻倆用了那麼多的心去培養這個孩子，誰曾想去個夏令營，孩子就沒了，死在山里了。”

“你說這誰能得了，一個家，天就塌了啊。”蔡叔叔說。

林爸爸扼腕：“確實太可惜了啊。”

余叔叔拿過茶杯喝了一口，在煙灰缸里敲散了煙灰：“怪不得我前些年聽老隊長說，蔣政在總部天沉個臉，見了誰也不說話，工作也不匯報，胡子都不刮。”

“現在還是那樣，”蔡叔叔說，“不然也不會調到群山項目部來。”

“既然又有一個孩子了，也應該想開一點，”林爸爸說，“剛才他小孩過來，看著多好啊，長得也好，據說在省城學習績也很優秀。”

“甭提了，”蔡叔叔說，“當初頭個孩子沒有了，他們夫妻倆鬧離婚。一把手說，再生一個吧，計劃生育允許。”

“當時想著，興許有個孩子了，這個家庭有點希了，能緩和緩和夫妻之間的。”

“現在你看，這個孩子都九歲了，這麼爭氣，結果夫妻倆誰都不管……”蔡叔叔搖了搖頭，“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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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難得一好本領，關始終闖不破：1999年播出電視劇焦恩俊版《小李飛刀》主題曲。

＊H.O.T：1996年出道韓國流行組合。

＊夜禮服假面：中國大陸1997年首播日本畫片《戰士》男主人公。

＊利蘭：中國大陸1999年首播日本畫片《名偵探柯南》主人公。

＊《中國年報》：1951年創刊兒讀，每周三出版。

＊“給我一杯忘水”：香港歌手劉德華1994年發行歌曲《忘水》。

＊“冬布瑞麥哈”：地搖滾樂隊黑豹樂隊1991年發行歌曲《Don’tBreakMyHeart》。

＊《米老鼠》：國迪士尼公司于1993年在中國大陸發行的漫畫雜志，1999年改為半月刊，每本6.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