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時記得很清楚，那天是立秋，八月七號，應景地落了場小雨沖刷過北方的馬路，他在醫院大廳遇到梁以霜，猝不及防。

確切地說不止梁以霜，還有一個男人。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半小時，他絕對不會選擇來這間醫院，又忍不住暗自與自己較勁：為什麼整座城市那麼多醫院、那麼多人，偏偏是二院、偏偏看到。

老人們常說，立秋過后早晚就開始涼起來了。雖然目之所及大部分人都還在穿單薄T恤，梁以霜率先秋季，裹著一件看起來就很厚的灰針織外套，長發略顯凌，素一張臉掛著病態的白，口罩兜在下頜。

瞥到地面，擺打在肚，一節小。

春秋天，最穿長，各低調或大膽的布料，腳踝滿分漂亮。大概也正因為此，季節替的時候更容易生病，以前每次就算冒發燒也從不遮掩自己在穿著上的小心思。

他為此啰嗦過好多次，幾乎追著添，讀大學的爛漫年紀，中的小煩惱也是甜的，回憶起來略酸苦。

百分百偶遇。

兩個人都生得高，陸嘉時先看到梁以霜，下意識要轉。梁以霜接著看到他，雖然戴著口罩，雖然他頭發留長了，可忽略不掉那雙眼睛。

手里攥著的紙巾來不及丟下，梁以霜試探他：“陸嘉時……？”

聲音很啞，還帶著濃重鼻音。

陸嘉時聽到那三個字，顧不得還要等人，抬就走，梁以霜站在原地，見狀想笑，還是略微提高分貝說：“你等一下啊。”

他就這麼站住了。

猶豫兩秒，陸嘉時慢步走到門口，吹了吹雨停后的冷風，顯然是在那等。再看進去醫院大廳，梁以霜轉背對門口，遠的男人掛斷電話后走向，兩人面對面低語。

陸嘉時狀若無意地打量那位異，雖然保養得宜、氣質尚佳，但他猜測，對方看起來三十多歲，實際上一定已經年過四十。

戴口罩，看不清楚五，頭發梳得整齊，又略帶銀，下意識猜測是長輩。

陸嘉時收回目，剛好錯過那兩個人的親舉。

梁以霜跟沈毅說遇到朋友，讓他先走，沈毅順著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著點頭。

他關心病，特殊時期發高燒，剛還做了核酸檢測，難免多叮囑幾句，非要讓家里的阿姨給送飯，梁以霜小聲討價還價。

沈毅把拉下的口罩拽了上去，又自然地攬住肩膀。

“好了，戴好口罩，你的朋友還在等你，我先走了。”

很快，梁以霜站在陸嘉時面前，開口講第一句話：“頭發留長了呀。”

他像是黏了層不薄不厚的膠，沒辦法做到溫和地去回應，突然驟起一陣冷風吹過，梁以霜瑟了下，再細微的舉他也還是注意到。

低頭瞥小，不用都知道一定涼得夸張，于是他說：“去車里說吧，順便送你回去。”

梁以霜低笑，不比他故作冷淡，語氣十分放松，又自然，“好啊。”

和沈毅前后腳的功夫，兩人保持適當的距離往停車場走，陸嘉時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給正在醫院里就診的朋友打電話告知。

梁以霜了解陸嘉時，他們之間大不相同的地方很多，比如喜歡文字流，發微信和短信，而陸嘉時更習慣直接打電話。

走在右側，靜靜地聽他低聲講話，迎面開過來一輛黑沃爾沃，是沈毅的。

車窗降下，視線相對的兩人都沒做聲，梁以霜揮了揮手，沈毅點頭，隨后錯過。

而剛掛斷電話的陸嘉時見作，順著視線看過去——離得太近，車子慢速，沈毅摘掉了口罩，而他沒戴眼鏡也能清楚看清對方五，口袋里的煙盒驟然被到變形。

很難形容當時的覺，只知道心臟像了顆巨石，好悶。

上車后默默用紙巾鼻涕，陸嘉時一不，口罩都忘記摘，直到余瞟到手里拿著團團的紙不知道丟哪里，他一手拽掉口罩，另一只手下意識地就了過去，毫沒猶豫。

下一秒，臟紙團落在了他掌心里，兩人同時后知后覺舉止太過自然，好像從來沒分開過，車氣氛立刻變得尷尬。

陸嘉時講出的話又生幾分，“你要說什麼？”

梁以霜笑了笑，折好口罩塞進包里，“你什麼時候回國的？要不是今天遇到，我還不知道……”

“快一年了。”

“哦。”訕訕應了一句，好像在努力調節氣氛，可對方并不買賬，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繼續開口。

陸嘉時打開車窗，偏過頭不看，他還是不過氣，滿肚子想要質問的話說不出口。梁以霜同樣沉默，只低低吸了下鼻子，聲音不大不小，他又立即把車窗關上，轉而開暖風給吹。

說“謝謝”，陸嘉時忍不住冷哼，笑現在跟自己這麼客氣，開口略帶嘲諷。

“梁以霜，我沒想到。”

“只要長得像沈辭遠，多大年紀你都不放過。”

梁以霜聞言停下手的作，立刻就想到指的是剛剛路過的沈毅，似笑非笑地轉頭看他。

“陸嘉時，兩年了，你還耿耿于懷是嗎？”

他扭頭避開咄咄人的目，“沒有。”

“怎麼沒有，沒有你會提沈辭遠？好端端的你提他干什麼。我們這麼久沒見，今天能遇到也算巧合，我請你吃個飯……”

“你心真大。”他不禮貌地打斷。

一而再再而三，他態度差得不能更明顯，梁以霜深呼吸一口氣，“好聚好散是沒做到，可也過去那麼久了，非要這樣？”

打開車門就要下車，陸嘉時立刻拽住手臂，纖細一條，又瘦了。

“回來。”

“放開，別拉拉扯扯的。”

“……”陸嘉時直接用力，強行把人拉回副駕駛座位上，車門開著，冷風與暖風匯，無聲相沖。

最擅長拿適度的小脾氣，從前沒借此達到目的。例行他先退讓，陸嘉時語氣僵地放和。

“別鬧了，等下送你回家。”

他頭發略微留長，劉海分開打在額頭上，眼瞼微低，始終不和對視。

梁以霜繃著臉，陸嘉時慢慢放開手臂，只有自己知道心里有多不舍，好像指腹還留著針織面料的。

短暫的爭執無聲結束，正打算關車門，卻被一力阻止。

一位陌生男人正拉住副駕駛的車門，隨即探出頭，迷地看向車里。

“陸嘉時，干嘛呢？強搶民這事兒咱可不能干啊。”

陸嘉時涼颼颼掃了一眼，“你坐后面。”

謝博文主把副駕駛車門關上，隨即坐在梁以霜后方，就沒停過，“人看診的都有個家屬陪同，就我自己一人兒，我還難你不陪我，合著你這是……”

“你一犯病話更多了。”

車子啟，陸嘉時隨口介紹，“謝博文。”

梁以霜點頭，他則清楚地覺到立刻撐起神和后座的謝博文講話，“你好，我是梁以霜。”

“果然的名字都好聽啊。陸嘉時，你怎麼不跟人介紹我是你什麼啊，還有人家跟你什麼關系？”

陸嘉時冷笑，“你是我什麼？你是我甲方。”

他自忽略后一句問話。

謝博文咧笑個不停，看得出來他故意不答，對梁以霜的好奇更濃。梁以霜看出來陸嘉時不想多說，主開口和謝博文攀談緩解氣氛。

“你也冒嗎？和我一樣，鼻子徹底塞住了。”

“沒有沒有，我鼻炎犯了，一陣兒一陣兒的。陸嘉時非說我是給姑娘送花兒把自己嗆著了。”

梁以霜臉上始終掛著笑，“那就好，我還怕嘉時被傳染。”

他嘉時。

陸嘉時聽到的瞬間眨了眨眼，好像口的悶堵緩解了一點。

一點點而已。

陸嘉時先送謝博文回家，一路上默不作聲地認真駕駛，他開車很穩，和人一樣顯得超出同齡的老。

而梁以霜和謝博文兩個能說會道地湊在一起，從鼻炎聊到花，又從鮮花聊到氣候，最后到謝博文住的時候居然在講本市最近名聲大噪的一位酒吧駐唱。

他催促后座夸夸而談的人下車，謝博文下去后彎腰伏在副駕駛的車窗旁，“咱們倆加個微信，回頭我帶你去見他，本人很好說話的……”

不等陸嘉時開口阻止，梁以霜點頭，“好呀，你掃我？”

他剛緩解了一點的臉頓時更臭了。

謝博文走遠后，陸嘉時從后視鏡看梁以霜臉，不比剛剛淺笑盈盈，此刻沒什麼表，好像疲累著卸掉偽裝的面，又好像有些分神。

手機連著車上藍牙，但并未播放音樂，安靜得有些冷清。他想過聽歌緩解，還是沒按下播放鍵，因為他不想解釋為什麼自己聽的是的歌單。

抑著煩，只要遇上梁以霜，他糾結矯得不像自己。

“你……”

“高德地圖為您導航……”

機械的AI聲播報，蓋住了陸嘉時的聲音，也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梁以霜解釋道：“我猜你也不想和我吃飯，那就送我回家吧。”

把話說死了，不留余地。陸嘉時怔了幾秒，“嗯”一聲作答，沒再多說。

一路沉默。

直到梁以霜家樓下，陸嘉時把車停穩，到底是真生病，再加上無聲的環境更容易打盹，張口有些愣愣的。

“……到了？”

“到了。”陸嘉時應聲。

眨了眨眼恢復清明，扭頭對他說：“要不要上去坐坐？”

杏眸中泛著，有一雙多的眼睛，不是字如其人，是眼如其人。

男之間暗藏愫的邀約，陸嘉時知道，隨時可以恢復人前大方妥帖的樣子，而這句話一說出口，很明顯是占據主位置的那個。

梁以霜同樣這樣想，從遇到陸嘉時到現在的一個小時里，他們這對別開生面的舊人相，陸嘉時比別扭——更別扭的那個一定是更放不下的那個。

可陸嘉時答應的那一刻，腦袋里所有對于“他仍舊放不下我”的論斷瞬間煙消云散。

他聲音很沉，品不出什麼緒，好像很無所謂。

“好啊。”

梁以霜揚著的角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