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還是新橋旁的西園,詠社雅集,謝一鷺坐在角落,坐得那麼偏,仍能聽到這樣那樣的私語:「他來幹什麼……一個閹黨……」
「是臧芳請的……」
「下次他再來,我就不來了……醃臢!」
謝一鷺只當沒聽見,他也不想來,是臧芳殷殷邀他,大概是謝他江津搭救之恩。那些人的話題很快轉到屈上,謝一鷺細聽,他們說他已經下地了,只是左腳有些殘,拄著拐,還要十多天才來衙門。
話裡話外,他們對屈是關切備至的,乃至有些敬仰的意思,聽那話音兒,儼然要把他推詠社的盟主,謝一鷺不苦笑,若說心裡一點不酸楚,那是假的。
剛夜臧芳就到了,葉郎中陪著,今天是他的接風宴,也算一場茶敘,照例還是先喝一圈大酒,杯還沒放下,就有好事的問:「臧大人在北京飽閹禍之苦,來了南京,不知尚有與閹黨一決高下之心否?」
臧芳沒有馬上回答,像個真正的京那樣,把氣勢擺足了,以至滿屋子的人沒一個敢冒然出聲,他和那天在江津時決然不一樣,一蟒紗大皂袍,戴雲巾,蹬高靴,鬢髮收拾得齊整,顯出一張威嚴錦繡的臉來,溫潤有狠戾,圓融有筋角。
「那要看閹是什麼閹,黨是什麼黨了」。他說。
這話令人費解,在座的一時不明白,有人著頭皮接道:「我們南京有兩個大閹,一個是鎮守鄭銑,一個是織造廖吉祥。」
謝一鷺盯著臧芳的臉,聽到「廖吉祥」三個字時,他眉頭明顯了,這時不知是誰嚷了一句:「臧大人甘肅出,廖吉祥也是甘肅起家的,興許見過?」
場面靜了,之後哄然熱鬧起來,謝一鷺以為臧芳會回避,沒想到他大大方方地承認:「確實認識。」
他們認識,謝一鷺早知道,可心裡就是憋憋屈屈地不痛快,這時旁的人突然喊:「廖吉祥的是怎麼被老百姓打斷的,你給講講吧,臧大人!」
謝一鷺像是心上被人了一刀,連帶著整個腔都痙攣了,他茫然看著這些所謂的「君子」,市儈、虛偽、勢利,急著用別人的苦填自己的快意。
「你們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臧芳問。
眾人搶著答:「當然是真話,這裡都是自己人,大人不必為閹黨諱言。」他們眉目炯炯,一個個坐立難安,雀躍著,就等著扯開廖吉祥的瘡疤,「謔」地一聲好。
臧芳沉片刻,鄭重地說:「那便如君所願。」
葉郎中替他點茶,他拱手謝過,娓娓地說:「我與廖吉祥相識在嘉峪關,他監槍,我通判,那時他還是個年,紫金兜鍪雲錦裳,有人過目不忘的風姿。」
眾人私下裡紛紛對,顯然被這話刺了耳。
「鎮守的第十個冬天,我去甘州調糧,半路趕上韃子圍城,被困了,」城的名字臧芳沒有提,大概是牽著人,不方便說,「城裡有一萬兩千兵馬,守城的是某位兵備道,他說韃子善野戰,不能出城,只得固守。」
眾人面面相覷,這和他們期的大相徑庭,他們只想嗔一嗔、笑一笑,不想削到裡見骨頭。
「甘肅的冬天你們不知道,為了一口水,舌頭凍爛在冰上,為了搶一團糞,打死三兩個流民,人人瞄著自己那點東西,沒人管別人的死活,我們被困了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半夜聽不到一聲羊,」臧芳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去,「都殺淨了……」
詠社的人臉孔不好看了,滿屋子彌漫著一種怪異的寂靜。
「那天是臘月十四,方圓百里下鵝大雪,拂曉時忽然聽見馬蹄聲,全城的人都聽見了,是廖吉祥。」
謝一鷺握杯子的手陡然收,杯子一,從桌上翻下去,掉在地上摔個碎,卻沒人回頭看一眼。
「他在嘉峪關有大軍,但為了守關,沒有帶,後來知道,他向甘肅鎮守太監調兵,被怒叱,所以護從軍也不好帶,只帶了三千個淨軍。」
不要講了,謝一鷺無聲地吶喊,誰都知道接下來是什麼,模糊、滿目瘡痍而已。
「他從西北掠陣,韃子自東南迎戰,那場面你們沒見過,人都不是人,命也不算命,我在城樓上看見,心都要碎了……」
有人離席,留下的都像被嚇住了,目僵直而驚悚。
「都知道那是一支什麼兵,城中自參將以下,遊擊、守備、把總、提調紛紛請戰,可兵備道不許……」說到這裡,臧芳停住,似乎哽咽了,「三千多人,殺到八十五個,廖吉祥手下能帶兵的宦二十三員,只活了四人。」
謝一鷺控制不住地了眼眶。
「野戰兩天一夜,戰線綿延三十裡,他什麼時候中的箭我不知道,但取箭時我在,箭桿都沒了,箭鏃卡在膝蓋裡,用……」臧芳咽下一口茶,才說得下去,「是梅阿查用彎刀撬出來的。」
這便是廖吉祥斷的真相,由最真的人說出來,卻不討人喜歡。
「好啦,」葉郎中覺得這個故事講完了,該翻篇了,臧芳卻哈哈大笑,「你們覺得這就沒了?」他把茶杯在桌上叩得「叮叮」響,「非也!」
謝一鷺再也不了地閉上眼。
「那一戰殺韃子一千五百人有餘,生擒大小頭目十數人,廖吉祥在甘肅聲名大噪,廳裡不得不往上報,正月初十找我去,說這麼大的功勞怎麼能落到一個太監頭上呢?」
所有人,包括謝一鷺、葉郎中、大大小小的詠社員,都明白,這種事他們都明白,因為明白,便目閃爍地抬不起頭。
「他們讓我頂,」臧芳拍著桌子,「我就這麼頂了個甘州大捷的名頭!」
葉郎中很尷尬,這種事有,而且不在數,可從沒有人說出來,這臧芳一定是瘋了,才自己揭自己的瘡疤。
「調我進京的文檄下來,我到陝西宣大經略領路引,經略大人問我,聽說嘉峪關有個太監頗勇武?我思來想去沒敢說一個「是」字,」臧芳惡狠狠地咬著牙,「這輩子我對不起廖吉祥,不怪司禮監讓我死,殺我一百次都不冤!」
謝一鷺騰地站起來,從後到前,徑直穿過整個廳堂奔出去,瘋了似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疾走,從新橋一直到玄真巷,也不管是大門後門,抬手就拍,守門的小火者不認得他,他瘋瘋癲癲地朝人家喊:「告訴你們督公,謝春鋤找他!」
小火者是個擔事的,真去通報了,很快回音兒出來,請他進去。
府裡頭曲曲彎彎,小火者帶路,越帶路越深,像是通著幽,謝一鷺恍恍惚惚地走,鬼使神差一個回頭,在石子路的另一端,在青綠芭蕉的掩映下,遠遠看見廖吉祥了,穿一豔麗的獅子通背,梅阿查、阮鈿幾個都在,像是飯後正悠閒地散步。
謝一鷺轉就跑,小火者嚇了一跳,立刻大喊,阮鈿、阿留都拔出刀來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謝一鷺從芭蕉林裡沖出來,奔著廖吉祥就去,可能是出其不意,居然沒人攔著他,他迎面便攬住那個人,實實在在地抱進懷裡。
說是抱,其實是摟,說是摟,又好像是勒,廖吉祥像一片半枯的浮木,被他死死箍住,力氣大得像要把人從中折斷,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從阮鈿到亦失哈,從阿留到張彩,連金棠都瞪大了眼睛,只有梅阿查憤然怒吼:「幹什麼呢!阿留,把他拿下!」
阿留提著刀要上,驀地,廖吉祥的胳臂了,手掌無骨似地,輕輕搭在謝一鷺的背上,這是個回抱嗎,好像不算,可說不是,這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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