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

春末夏初,整座柳城都被蒼蒼綠意掩著。清晨靜謐，絕大多數人都還在酣睡中，長街上突然就傳來一陣鞭炮與嘈雜,有好事者睡眼朦朧打開窗,但見一道紅錦正當空揚起，先橫貫南北,再飄飄落下,似繁盛花雨鋪滿街。

哦,祝府的二公子今日要親。

這可是最近城中一等一的大事,于是大家也不睡覺了，紛紛跑出門去看熱鬧,順便再討論一下即將和祝府結親的那位大魔頭……大俠客,據說功夫高得離譜，一掌就能殺三萬八千四百五十六個人。

江勝臨疑發問：“這怎麼還有零有整的？”

藍煙丟給他一卷紅綢：“不知道,快些去掛上！”

大家都快忙得腳不沾地了,誰還有功夫去管究竟是三萬八還是八萬三。

祝燕也是一早就被了起來，他其實好幾天都沒怎麼睡,此時又了滿滿一屋子的人,難免有些頭暈眼花,還很焦慮，邊越吵鬧就越焦慮,覺得倘若選在萬仞宮親就好了,一定不會有這麼多的規矩和排場，不行了，真的好吵，我要去西北。

而另一頭的厲隨，雖然房間里也有不人,但卻一個敢說話的都沒有，大家都是安安靜靜地忙進忙出，宛如傀儡山莊里的機關木偶。主要還是因為幾天前，祝小穗在辟謠“厲宮主一掌能殺三萬人”時，鏗鏘有力說了一句“沒有，絕對沒有，厲宮主怎麼可能一掌殺三萬個人？他頂多一劍殺十個”。

于是所有人就都被震住了，再一看那張冷酷的臉，更是油然而生一“我可能馬上就要死”的提心吊膽，連端盤子的手都在哆嗦。

但厲隨毫不覺得這哆嗦和自己有關，他是沒什麼魔頭自覺的，更不會出溫和可親的笑容來安一下膽戰心驚的仆人們，所以還是一副懶散漠然的模樣，眼睛微微垂著，細長的手指在桌上輕叩，桌子上擺著那把巨大的湘君劍……真的好嚇人啊，誰親要帶著劍？

唉，江湖人，江湖人。

對于親這件事，厲隨表現出了十二萬分的耐心，對紅大嬸提出來的各種要求也是一一照做，甚至還有那麼一興致。唯一讓他覺得不那麼悅的，就是旁邊站著的江勝臨，一直大睜著眼睛站在原地，神似老父親盼多年終于喜悅送嫁，于是厲宮主毒舌道：“你中邪了？”

“我先悉一下流程。”江勝臨未雨綢繆，算盤打得很好，“將來親時用。”

有混在人群里的影衛聽到后，立刻多事地湊過來問：“神醫，你功約到藍姑娘一起吃飯了？”

江勝臨：“還沒有，還沒有。”

厲隨立刻出鄙夷的神。

江勝臨辱辯解：“你干什麼？藍姑娘又沒有拒絕我，是我還沒有去約，我覺得我最近的進度還可以。”

厲隨毫無興趣地“嗤”了一聲。

江勝臨：真的好氣啊，什麼鬼態度？

厲隨重新閉上眼睛，一紅灼灼似霞，黑發散落臉側，越發顯得紅齒白，看得周圍一圈祝府人都開始考慮，自家二公子究竟是被江湖迷暈了頭，還是被迷暈了頭。

至于祝府前院，那就更熱鬧了，前來道賀的賓客絡繹不絕，車馬將長街堵得水泄不通，有帶著小娃娃一起來的，哭鬧起來，更是聽得人心臟都要。祝燕暈頭暈腦地被祝小穗扶起來，在心里勾畫著自己被吵得忍無可忍，于是一掀桌子甩袖出門，利落騎上踢雪烏騅，飄飄絕塵前往西北的瀟灑畫面。

一般來說這種時候，毀天滅地的大魔頭就應該闖進來了，帶著自己的心上人一起浪跡天涯，再不理會這許多俗世規矩，從此煙波浩渺快意人生。但現實和話本畢竟還是存在一定差距，就比如此時此刻厲宮主正在心很好地喝茶，完全沒有破門搶人的江湖覺悟。

于是祝二公子也只好繼續被吵著，覺得這一天可真是漫長啊，以至于后來他都困了……也有可能是徹底暈了，總之就記得自己被一群人圍著，每個人都說著不一樣的話，要做這個要做那個，先到這里又去那里，中間還去謝了前來道喜的皇上，以至于連親都是急匆匆的，除了被穿紅的大魔頭驚艷了一下之外，其余時間都是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消停下來，竟已是夜時分了。

祝小穗也累得夠嗆：“可算是得了會清靜。”

祝燕睡眼朦朧地去沐浴，然后往被子里一卷，自己睡了。

果然好不羈的，祝大俠。

一睡就是兩個多時辰，若不是耳邊有人笑，估計還能再繼續把夢續上。

祝燕把眼睛睜開一條細，往旁邊一看，門路地往對方懷里一滾：“我累了。”

厲隨拍拍他：“喝杯酒再繼續睡。”

祝燕打了個呵欠：“我以為你不會在意這些規矩。”

厲隨剛從喧鬧的外廳回來，沒什麼困意，他單手撐著太，意猶未盡地應了一句：“好玩。”

祝燕坐起來，讓他從桌上端來白玉盞，兩人依在一起喝了杯，甜而淡的酒，襯著四周紅艷艷的紗帳，突然就有了房花燭的氛圍。

祝二公子心想，怪不得古往今來人人都要在這種時候喝點酒，確實有用。

他剛剛睡醒，服仍是松松垮垮的，而厲宮主的服則是比他更松垮，紅綢在上，搞得很是浪人。

祝燕湊過去親他。

厲隨住他的后脖頸，把人從自己懷里拉開一些：“又不睡了？”

“不睡。”祝燕放下床帳，“我們現在……哎！”

厲隨把人在床的中間，用拇指蹭他的下和結。

再淡的酒也能灼心，燙得人意迷。厲隨低下頭，一點一點親他的臉頰，帶著一點慵懶的笑意。喜被凌堆在一旁，祝燕被他親得呼吸不暢，腦子里還在胡思想著那些話本里的節，后腰已經被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子也麻了半邊。

“你輕一點呀。”

他又低又地抱怨，腳輕輕一踢，嗓音像是浸了酸甜梅子的江南細雨，細白的小臂環過來，下也抵在對方肩頭。兩人的黑發都散著，在鴛鴦枕上相互纏，帶層層散開，著的似淺櫻棲雪，腰肢纖細，只等著被悉數攬懷中。

厲隨隨手一撈，白玉小罐的蓋子“吧嗒”一聲，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星夜短暫，轉眼已是東方白。

祝燕半趴在錦被中，醒了，但不想。

而厲隨在俯咬他的肩膀，不是調，是真的惡趣味，直到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牙印，才滿意地坐起來，問他：“你昨晚怎麼睡著了？”

祝燕被噎住了，一時也不是很能回答這種問題，我為什麼不能睡著，我不僅要睡著，我還要昏迷，我們讀書人力很差的，經不起被你那麼猛烈地扁圓。

厲隨整個人覆過來，掌心從腰肢一路到他的口，又啞啞地問：“還好嗎？”

祝燕“唔唔唔”地矜持表示，覺還可以。

于是厲隨就又開始笑，莫名其妙的，而且還不肯自己去旁邊笑，非要抱著腰酸背痛的讀書人，得對方嗷嗷嗷地求饒，修長的手指到來去，也不知是在調還是撓，直到床褥被滾爛咸菜，祝小穗也等不及來敲門了，祝二公子才被好好地裹進了被子里。

眼尾泛紅氣吁吁，一看就十分的快樂。

厲隨俯掉他的一點眼淚，順手披上外袍，站起來時，背影顯得異常迷人——也有可能是人眼里出魔頭，總之祝燕是發自心覺得，不管是江湖中還是話本里，這應該都是最冷酷英俊的那一個了。

想一想就開心。

而祝府諸位也很開心，因為武林至尊并沒有傳聞中的那麼冷酷，不就要拔出劍殺十個人，相反，還他很熱衷于到各路親戚家吃飯。尤其是大爺祝燕暉，因為他院里的廚子燒得一手好牛，所以被親的弟弟連續混了差不多十幾天，兩人天天在飯點準時手牽手登門，挑就算了，還要在席間眉來眼去，那一個鬧心。

再后來，祝燕和厲隨準備回西北住一陣子。

這一路山高水長，出發時柳城滿城金紅，抵達時，金城漫山遍野已經出了新的淺綠芽。

城一切如故，只是沒有了當初那麼多的武林門派，百姓的生活又重新悠閑起來，街道兩旁的鋪子開得紅紅火火，而萬仞宮也早已收拾得妥妥當當，若不是藍煙攔著，江勝臨甚至還想在大殿中央掛上一些喜慶的紅綢緞。

其實像祝老爺啊，祝夫人啊，祝大爺啊，都并沒有很放心讓祝燕就這麼來西北，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地宮”兩個字，一聽就不是很宜居，總是容易聯想起黑漆漆的暗道，漉漉的墻壁，到跑的各種蟲，啊，好可怕的。

祝夫人著手帕，眼淚都要落下來。

所以在兩人親之前，祝老爺就已經派出一大批能工巧匠，帶著厚厚一摞圖紙，打算在金城重新修建一新的萬仞宮。地址就選在城外群山環抱，風景優，至于為什麼沒在險峰之上，那當然是因為江南來的金貴讀書人并不能攀爬高山，萬一不小心摔了怎麼辦，還是平地好。

于是萬仞宮就繼續名不副實地強行“萬仞”著，或者就像江湖人胡吹捧的那樣，厲宮主無論是武學修為，還是襟氣度，或者是人品德行，都如萬丈高峰般屹立于天地間，尋常人只能仰，自然配得起“萬仞”二字。

有理有據，有理有據。

至于祝燕本人，此前倒是沒覺得萬仞宮會暗，但也絕沒想過，居然會這麼空曠恢弘，他站在口，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座由無數巨大石柱撐起來的高聳殿堂，近百級臺階的盡頭，是一把玄石雕的大椅子，上頭鋪著的黑皮，石中生出的幽蓮花瓣單薄明，上頭還掛著晶瑩的。

一想到自己將來可以生活在這麼江湖又這麼威猛的地宮中，祝二公子簡直興地說不出話。

厲隨問：“我帶你上去？”

祝燕先是假模假樣地推辭了一下，我自己走也可以，然后就心安理得地掛在大魔頭上，懶洋洋被他抱著一起登上長階。

黑大氅被風揚起一角，裹得得滿地幽蓮繾綣，浮輕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