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整個神仙洲紙醉金迷,豪奢糜,蔡清華是負要務來的,雖然也喝了兩杯卻還保持著清醒,注意到三樓上珍珠簾後忽然空了,就推開了坐在他上的小相公,丟一小袋銀子作賞,匆匆出了門,果然看見吳承鑒一行已經下了樓,正要轉登那艘“花差花差號”。
越是靠得近,就越是覺得這艘花差號高大人。蔡清華心道:“這位吳三弄這麼大一艘船,真的只是為了好玩?”
雖然剛才在珍珠房吳承鑒親口答應將花差號送給了疍三娘,但蔡清華心裡清楚,這樣一艘能做軍國利的大家夥,一個沒有靠山的花魁是守不住的,他覺得吳承鑒這一手不過是把東西從左手倒到右手罷了。
追得近了,蔡清華大:“貽瑾!周貽瑾!還記得師父否?”
吳承鑒那一行人都停了下來,周貽瑾看見蔡清華,也小小吃了一驚:“師父,你怎麼來了?”
吳承鑒也停步問:“師父?”
周貽瑾點了點頭。
吳承鑒笑著說:“那就一起上去坐坐,我們三娘的花差號上,酒菜都不比神仙洲差。”
夜中疍三娘披著披風,頭輕轉過來,笑道:“怎麼是我的花差號?”
這是蔡清華第一次看清疍三娘的真面目,只見額略嫌高、眉不夠細、不夠小,五都小有缺點,雖然整看上去十分清爽舒服,但論豔不如秋菱,論風不如銀杏,真不知是如何倒沈小櫻等十一金釵、連任三界花魁之首的,難道真的隻憑吳家三的青睞?
卻聽吳承鑒笑道:“送了你的東西,就是你的。”
快吳七使個眼神,就有個俊秀小廝小跑了過來,用一口京片子哈腰請客:“這位爺,請。”把蔡清華引到了周貽瑾邊,一起上了那艘“花差花差號”。
這是一艘風帆戰艦,以風帆為力,船以堅實木料造,水線以下包裹銅皮,乃是前蒸汽時代的海上大殺,和神仙洲這種靠許多船隻拚湊起來、隻空有一個“大”字的臃腫水上建築不同。
只是這艘船上一門火炮都沒有,甲板上種滿了名貴花草,甚至還有一座假山,不登船時以為是個移的城堡,上了船才知道這分明是個海上園林。
吳承鑒與蔡清華寒暄了兩句,吳承鑒和周貽瑾往了三年,卻從來沒聽他提起這位師父,心裡不免有些奇怪,但臉上還是保持著禮貌客氣,雙方通了姓名後,他猜他們師徒倆多半有話要說,就攬著疍三娘進艙去了。
穿隆賜爺上前要來幫陪客人,周貽瑾說:“這是我師父,不用客氣,我們先小聚片刻,再與諸位飲酒。”
幾個幫閑就都告辭去了,隻留下一個丫鬟一個小廝,為周、蔡二人準備了一個小艙,艙布置素雅,隻一套梨木桌椅,一個博古架上固定著七八間宋明古玩,二人坐定,小丫鬟就擺上了幾個瓜果乾果,小廝則端了一壺酒來,裝下酒料的碟子還有酒壺都是牡丹紋理,乃是套的青花。
蔡清華道:“在船上用這些東西,也不怕一個浪打來就都碎了。”
周貽瑾輕輕一笑,說:“碎了就換一套新的。西關大宅裡這種東西倉庫,不值什麼。”
蔡清華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的徒與吳承鑒的關系匪淺,他又指著窗外一個被改秋千的炮架,對周貽瑾說:“行商再有錢,犯了忌諱也是個死,你的東家造這麼個違製的東西,你也不勸勸。”
周貽瑾笑道:“都改秋千了的玩意兒,又不是拿來造反,能犯什麼忌諱?再說滿廣州的達貴人,上來喝過酒聽過曲的不知多,場的規矩是瞞上不瞞下,誰吃飽了沒事捅上去得罪人?若真有那麼一天,一把火燒了就是,灰燼沉海底,一乾二淨。”
蔡清華這一聽就知道了,這艘巨艦也不只是拿來玩,還是這位三的海上私所,平時應該沒用來招待權貴。
“你在此間,倒是樂不思蜀啊。”蔡清華說:“看來當年輔佐將相、乾一番事業豪氣,都被這珠江口的紅燈綠酒給淹沒了。”
“年來年去,空對對。”周貽瑾砸麼了一句廣東人聽不懂的老家方言,一手接過小廝手中的酒,放在黃花梨固定架上,讓兩人不用伺候了,小廝丫鬟都出去後,才說:“雄心壯志這東西,祖師爺那一輩有是正常的,師父你年輕的時候有也還能理解,我嘛,嘿嘿!”
他形若桃花的眼睛往上輕輕一挑:“康雍乾三朝,這越來越嚴的羅網鉗製有一百多年了,還沒讓師父看清這時勢麼?這個朝廷,也就這樣了。咱們扭它不過,就隻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生之年為自己多尋一些樂子吧。這一番話,若不是師父你,換了第二個人,我也是不敢說的。”
蔡清華道:“時局越是不好,我等更要振作。古人說知其不可而為之,我們達不到那等境界,但事功善業,能做一件是一件。我知你當年因東家文字獄牽連,差點兒一蹶不振,南下廣東、暫時托庇於富商家中也算權宜之計,但這終究不能長久。”
周貽瑾笑道:“如何不能長久?”他敲了敲桌上的玉帽,舉了舉手中的青花壺,“以前我在幕府時,也用不起這等瓶子,戴不起這等帽子,如今嘛……”手一松,一個元青花牡丹凰紋壺就掉了,剎那間瓷壺破碎酒香四溢,門外小廝聽到響,趕貓著子進來收拾,周貽瑾卻看也不看:“這等日子,別說幕府師爺,給我個知府,我也不換。”
蔡清華沉默片刻,才說:“看來你已經猜到我此番來意了。”
“我原不知師父來廣東,否則說什麼也要為師父洗塵。”周貽瑾說:“不過能請得起師父的人,全廣東也就那麼三五個位置,那幾個位置上最近出缺的,也只有兩廣總督,近聞朱南涯即將履任,師父的東主,不會就是這位朱大方伯吧?”
蔡清華讚道:“貽瑾你南下已有數年,不料在京師的耳目仍然如此靈敏。只是為何一直以來都不與我聯系呢?”
周貽瑾不答師父的這句話,他讓小廝再送一壺酒進來,這才道:“承鑒與我投緣,我到廣州之後,出同車,飲同桌,睡同寢,他有什麼,我便跟著用什麼,但他卻從沒開口讓我做什麼。我跟他倒也不用客氣,但他畢竟不是當家,花的也是家裡的錢,我喝得吳家這壺酒,總不能全然白喝,不然承鑒回頭在家裡不好做人。”
蔡清華道:“所以?”
周貽瑾說:“所以京師那邊偶爾有什麼消息傳來,徒弟我那頭聽了一耳朵,這頭就給承鑒說上一,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幫著消災解難。吳家這錢賺得久,我跟著承鑒,這酒也才喝得長啊。”
“看來這位吳三,也不是外界傳說的那般無用,”蔡清華說:“紈絝之號,應當只是掩飾。”
“那你就錯了!”周貽瑾笑道:“他是真紈絝,不過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知道紈絝要做得長遠,總得家裡能久久支撐才行,所以玩樂之余,那些能幫家裡開路的事,自然順手就做了。比如今天這趟,既知師父是總督老爺的西賓,今晚神仙洲上,任憑哪一位了師父法眼,莫說十二金釵,就是四大花魁,除了已經封簾的三娘,承鑒都能為師父請上花差號。”
蔡清華搖頭道:“我今夜志不在彼。”
周貽瑾笑道:“怎麼,莫非師父在京師呆久了,也上南風了?這也不難。吳家祖上是福建人,徒兒在這件事上也有些心得。”
蔡清華道:“他們我都不要,”手中折扇往周貽瑾一指:“我只要你。”
“多蒙師父推薦,也多謝大方伯的賞識。”周貽瑾笑容不斷,只是他的笑容,怎麼看都有些清冷:“只是可惜了,今日的周貽瑾,已經不是當日的周貽瑾,如今我隻銀錢,無心功業了。朱大方伯是個清,手裡只有那點養廉銀,經不起周某糟蹋啊。”
蔡清華素知徒的脾,至此已知道今夜說不周貽瑾,失之余卻也放松了下來,不再談此事,然而卻並不是就此死心,尋思:“貽瑾是個真人才,東主若是得他幕,主政廣東必然更加順利,區區一個行商,怎麼能跟封疆大吏相比。且再琢磨琢磨,看怎麼讓貽瑾回心轉意才好。”
周貽瑾又問了蔡清華的行程,知道他今夜無事,就道:“既上了花差號,就當讓師父品味些許此間之樂,才算不枉走了這一遭。”
蔡清華道:“東家下嚴厲,為師就心領了。”
周貽瑾笑道:“不會有逾份之事,也和宜和行的生意無關,純是徒弟的一番孝敬。別人師父信不過,難道徒弟我還會坑你不?”
蔡清華笑了笑,就不再回絕。他雖然只是個幕府師爺,但有道是水漲船高,東家勢漲,他就權重,也不太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
周貽瑾喚來小廝,耳語了好一會,小廝匆忙出去找了穿隆賜爺,將周貽瑾的代轉告,穿隆賜爺吃了一驚,兩廣總督雖非十三行頂頭該管,卻是廣東場第一人,平時吳家就是墊腳尖也夠不著啊,周師爺不聲不響的竟然就結了這等人,真是了得,怪不得三一向待他與別人不同。
他趕進主艙,隔著屏風,約見吳承鑒和疍三娘對坐,桌子上、甲板上,擺開了十幾個箱籠,想必正在說私的話兒,這會如果不是心腹是不該打擾的,但穿隆賜爺還是咳嗽了一聲,這才進去,吳承鑒皺眉說:“有什麼急事,要這陣來說?”
穿隆賜爺言簡意賅,第一句話就是:“周師爺款待的那位爺,似乎竟是新任兩廣總督的刑名師爺。”
疍三娘一聽,呀了一聲,就將桌上幾個箱籠闔上了,退到了帷幕後面,穿隆賜爺這才將周貽瑾余下的話說了一遍。
換了別的行商家人,聽到兩廣總督的名號都要腳,吳承鑒卻只是說:“沒想到貽瑾的師父,還有這麼大的來歷。你覺得該怎麼辦?”
穿隆賜爺心想三果然是去過京師見過大場面的,這般沉得住氣,就說:“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當然是要大肆辦一番,能提前一步粵為總督老爺打前站,此人必是心腹無疑,最近我們在粵海關監督那頭線不穩,若能好好伺候這位蔡爺一番,借這條線結上新任的兩廣總督,那咱們宜和行往後就穩如泰山了。”
在這大清場上,員要借權勢撈錢,卻有許多事不好自己去做,就只能給代理人,漢大員喜用師爺,而滿大員喜用家奴,宜和行這些年能夠事,與好十三行頂頭該管的粵海關監督吉山不無關系,只是最近吉山家裡宅鬥起波瀾,管事家奴換了一撥,吳家丟了線,新管事的關系又還沒攀上,所以商號中、家宅裡,知人員都有不安。可若是能攀上朱珪,那就算粵海關監督那頭有什麼變故,有兩廣總督罩著,吳家非但能夠安穩,甚至可以更上一層樓。
吳承鑒想了想,卻道:“不,就按照貽瑾的意思辦吧。”
穿隆賜爺勸道:“三!機不可失啊!”
吳承鑒卻還是堅持:“人家背後是兩廣總督,不是我們想攀就能攀上的。有些事,急了也沒用,我們要相信貽瑾。”
穿隆賜爺十分惋惜,卻也只能出去,按照周貽瑾的指示,隻用了一個二等艙房,布設不敢過於豪奢,盡量典雅而已,同時派人急艇趕往神仙洲,盡搜符合要求的人兒,短短兩刻鍾,一切便辦妥了。
這時蔡清華已經喝得微熏,他和周貽瑾不但是同鄉師徒,而且遭際類似,都是功名之路難而走了幕府的道路,彼此相知相信,信任度與別個不同,所以蔡清華才肯喝周貽瑾的這一頓酒。
看看人已七八分醉,周貽瑾打了聲招呼,兩個十六七歲的揚州瘦馬便進了門,伺候著蔡清華進了那個布置好的艙房,裡頭早有兩個絕年將人接進去了。
這一晚蔡清華在半醉半醒間極盡歡愉之事,醒來後整個人也飄飄的,陷在的全棉被之中,全上下卻乾淨清爽一點穢都沒有,想必昨夜又有人幫忙清洗過了,睡夢之間對此竟全無察覺,將伺候人的細膩功夫做到到這個地步,果然不愧是粵海神仙洲的手段。
兩個揚州瘦馬見蔡清華已醒,趕過來,伺候著梳洗畢,蔡清華問起吳承鑒周貽瑾,一個瘦馬道:“昨晚家裡出了急事,三連夜回西關去了。”
蔡清華隨口道:“急事?”
“聽說是大得了急癥,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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