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是個姑娘。”
謝知秋出生這日,產婆將從母親腹下接出,一看并非男孩的,眼底便印著三分憾、七分無奈,長嘆一聲,說出這一句話。
這便是未來名滿天下、位極人臣的謝小姐,在開啟波瀾壯闊的一生時,在人世間獲得的第一個評價。
過了一瞬,產婆才意識到失言,忙出笑來,改口道:“夫人,沒事,小姐也不錯! “這‘好’字啊,在左,子在右,先有了兒,便了一半了。
“大小姐長得標致得,一看就是好命相,將來準是穿金戴銀、不愁吃穿,還會有許多兄弟護著的! “夫人這麼年輕,這才是開始,將來有的是好日子呢!” 夫人垂眸。
雖剛生產完,但產婆最先那一聲輕嘆,卻也聽見了。
懷胎十月,艱辛分娩。
耗盡氣力,九死一生,竟換來一句“可惜”。
本不失,所以對產婆話里那種理所當然的惋惜,有些說不出的緒,不太高興。
但生溫婉,這一胎又足足生了大半日,這會兒早已沒力氣顧及其他,只緩緩抬起手腕,虛弱問:“孩子呢?讓我看看。”
產婆忙將孩子抱給。
夫人不過雙十年紀,且素來不好,這是的頭一個孩子,懷得十分不易,又生了這麼些個時辰,此刻十分虛弱。
夫人支起,浸了汗的烏發還在脖子上,卻小心翼翼地去這小嬰。
兒很小,的,沒什麼力氣。
明明扯著嗓子在哭,聲音卻仍然不大,倒像只貓兒。
夫人著的小手,蒼白的臉上總算出初為人母的笑意。
道:“的眉眼有些像我。”
* 城東謝家,在梁城中,算是有些頭臉的人家。
所以,產婆不慎口而出的那句“可惜”里的憾,在旁人看來,也未嘗沒有幾分道理。
這新生嬰的父親——謝家老爺謝麟——眼下雖是個白,但論起祖上,卻是顯赫過的。
謝老爺的曾祖父曾位至宰相,獨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職達十年之久。
據傳,其人才華橫溢、足智多謀,而且清廉剛正,諒百姓,敢于直言上諫,在民間至今仍有“神機清相”之稱,可謂一代名臣。
此后,謝家人才輩出、為出仕者眾多。
故而謝氏一族不僅位列書香名門,謝家的年輕男子,還一度有“雛”之稱,極容易給人以才學出眾、謙謙君子的印象。
最鼎盛時,世人見到謝家人,便不而羨嘆—— 朱雀蛋里朱雀生,麒麟何愁無麟子? 然而,盛極必衰,乃萬之理。
謝家看似鼎盛一時,但細細一究便能發現,謝家后代仕為者雖多,可實際上后面沒一個人能比得上當年的宰相曾祖謝定安。
不僅如此,他們還一代不如一代。
若是上一輩人還能混上翰林學士,到再下一代,許是就只能當個校書郎了。
到謝老爺這一代,家族已十分衰落。
謝老爺的父親,是曾祖后代中混得最差的一個。
他運氣極糟,第一次去考科舉時,自以為十拿九穩,不料放榜之日,竟榜上無名,他便大打擊,一回家就染了疾,沒過幾日,年紀輕輕一命嗚呼,留下妻子和尚在襁褓的謝老爺孤兒寡母。
謝老爺從小被伯父一家養大,雖說同其他謝家子弟一般在家學中讀了書,但他著實不像個謝家人,在這方面相當沒有天賦。
從小到大,其他堂兄弟在先生面前多得贊賞,唯有他只得嘆息。
有幾次先生講得來了脾氣,還大罵他是個榆木腦袋! 后來長大,謝老爺得到族中資助,也同堂兄弟們一般,去考了兩次科舉。
奈何他資質有限,自然名落孫山。
第二次落榜后,謝老爺便認清了自己,索放棄了讀書仕這條路,收拾收拾包袱離開伯父家,帶著老母親經商為生。
誰知,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謝老爺讀書不行,但在經商上,居然是個奇才。
他起初倒賣字畫古玩糊口,因自鑒賞能力出眾,且經營得當,漸漸起家。
幾年后,他已不必再為吃穿食擔憂,甚至在城東購置了一相當不錯的宅院,遂娶妻家,安定下來。
只是,士農工商,商排最末。
他一個書香門第的謝氏名門之子,竟外出經商染了銅臭,在謝氏一族其他人看來,實在算不上面。
謝老爺與堂兄弟們的關系并不和睦,時他因為詩文不佳,又是寄居,常有沖突,堂兄弟們本就不太看得上他。
而年之后,謝老爺只得以商賈為業,更是微妙地在族中低了一頭。
實際上,這始終是謝老爺自己心里的一刺。
故而,這回妻子懷孕,他其實多有些期待,期待這胎會是個男孩。
他為神機宰相謝定安之后裔,縱使在讀書仕上沒什麼才能,也是以自己的先祖為傲的。
夫人生的若是男孩,就能教他四書五經,將來再送他科舉仕。
若是這孩子爭氣,當真能恢復祖上榮,謀得一半職,甚至得到一些才名,那謝老爺這個父親,總算也能在族中揚眉吐氣,一掃過往郁悶,讓昔日瞧不起他的族中兄弟們也高看他一眼。
但是奈何…… 謝老爺在屋外徘徊數個時辰,終于等到里面的人出來匯報夫人生了。
得知生下的是個兒,他面上略凝,不顯出兩分失落。
好在,他自認是個寬和知理的人,雖然當初兩次科考皆落第,可好歹是書香門第出,自不能與那些稍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的鄉野村夫一般反應。
他知道生男生皆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干涉。
縱然他也同世人一般,覺得生到底不如生子,哪怕都是自己的孩子,兒也好似總有些中不足,不過,憑道理而言,這也并非夫人所能左右的,他自不該因此責怪夫人。
更何況,這還是他與夫人的第一個孩子,未來天長日久,又何必急于一時? 思及此,謝老爺先前的那一抹失落已經斂起,并未在面上顯,改言問道:“無妨。
夫人可還好?” 今日過來幫忙的人里,有夫人娘家來的嬤嬤。
雖是下人,可也是從小看著夫人長大的,也將夫人看作自己的兒一般。
聽到謝老爺的話,那嬤嬤的心便安下一大半—— 夫人頭胎生下兒,老爺非但沒有責怪夫人,反倒第一時間問起夫人的安危,甚至表面上都沒顯出太多失。
到底是清門謝家的兒郎,這樣的風度,在別家要上哪兒找呢? 夫人當年的眼,還是不錯的。
如此一想,嬤嬤便對謝老爺愈發和悅,回答:“夫人乏了,但神尚可,想來好好做坐了月子,就大好了。”
謝老爺說:“解語向來弱多病,只怕需多加照料。”
“這是自然,勞老爺費心了。
不過人,哪有不經歷這一遭的呢?只要能為老爺誕下一兒半,便是夫人的福分。”
這時,有丫鬟將嬰兒抱出來給謝老爺看。
“老爺,夫人想請您給小姐起個名字。”
謝老爺笑了笑。
他更想要個兒子,早在妻子孕中便日夜琢磨孩子姓名,斟酌了不下十頁紙,多是給男兒的名字。
不過萬幸,他也并非沒有考慮過這種況,兒的名字,當然也有所準備。
謝老爺道:“子常年待在閨中,難以行走天下。
這孩子是我的兒,雖是子,但我也希知事懂理,不負謝家之名。
“傳聞戰國末年的士天機子,深居山中,卻能知曉天下事,并稱道——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一壺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此是謂,以近論遠。
“我盼吾也有此等心境見識,日后,便喚知秋吧。”
是以,謝小姐從此名為謝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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