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太子(中)
嚴家的博風樓今日比往常要安靜許多。
樓外彩旗高高飄揚,酒茶大長燈籠紅得刺目,抬眼去看不見二樓有客,可一樓大堂卻是人滿為患,甚至還有站著等座的人,讓人見了只覺怪異。
嚴馥之一隻腳剛踏過博風樓的門檻,跑堂的便彎腰迎了上來:「大小姐。」說著,瞥了一眼旁邊素布的孟廷輝,臉上笑意淡了些:「大小姐帶朋友來,也不提前和小的們說一聲……」
嚴馥之不管,只拉了孟廷輝往二樓去:「今日倒奇了,二樓怎麼沒客聲?」
跑堂的急急忙地上前攔道:「大小姐不知,今日來了幾個貴客,把二樓整個兒都包了下來。您瞧瞧這大堂裡的人,有錢的還嗎?可有錢的也上不去啊……大小姐您看您要不晚些時候再……」
嚴馥之眼睛一斜,冷笑道:「我回我自個兒家來喝口酒還得排隊候著了不?」
跑堂的一腦門子的汗,知道的子,因是更加不敢攔擋,眼睜睜地看著拉著人上了樓,終是一跺腳,回去稟大堂掌櫃的。
嚴馥之一拉一扯地拽著孟廷輝上了樓,口中嘀咕道:「黑著張臉做什麼?你是不知道,來博風樓喝酒吃飯的人圖的就是這二樓窗口的風景!不然還來……」
只顧回頭說話,不防樓梯口忽然斜過來一隻胳膊,擋了二人的去路,當下不由頓住,皺眉抬眼。
「我家公子今日將這二樓全包下了,還請姑娘到樓下坐坐。」說話的人形高大,長臂搭在樓梯扶手上,面無表道。
嚴馥之掃了他一眼,微微怒道:「看這上的料,倒也真有幾個錢。只是你家公子知不知道,此時他是坐在誰家的地盤上?」
男人冷著一張臉,不再開口,目越過的頭頂,直看向下面。
孟廷輝在後微微揚,心知嚴馥之極好面子,如今被一個下人這樣忽視,怎會咽得下這口氣,便抱了看好戲的心思向旁倚去。
果然,嚴馥之氣得臉紅,指著那人便道:「我倒是問你話呢!」
男人仍是不吭氣,可臨街大開的窗口那邊卻傳來男子清亮的笑聲——
「誰家的地盤?自然是我大平王朝皇帝陛下的地盤了。」
孟廷輝聽見這話,不挑眉側,朝那邊過去。
一個年輕男子正倚坐在窗邊,一條閒翹在窗沿上,手裡拿著把墨黑的折扇,悠悠地搖晃著,上淡青的錦袍下擺被風吹得忽上忽下,配上他那張笑得花一樣的臉,倒真是有春來之。
嚴馥之沒料到那人會說這話,噎了半天才回頭,對著孟廷輝冷笑道:「初春仍寒,卻有人沒腦子似的在扇扇子,扇得這兒冷風嗖嗖的。我倒不稀罕這兒了,走,我們下樓去……」
「這位姑娘還請留步。」年輕男子卻住,然後沖守在樓梯口的男人撇了撇。
男人會意,恭聲道:「是,公子。」隨即便讓了開來。
嚴馥之也不,仍是冷笑:「原來這二樓就是被你包下來的?白長了雙漂亮眼睛,竟看不見樓下有多人因見無座而失離去麼?」
孟廷輝看見年輕男子臉微變,不由低笑,兀自走去一旁,揀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無心去管他二人的口舌之爭。
二樓那邊辟了幾個雅間兒,最靠西面的一間門半開半掩著,依稀可見裡面坐了人,可卻看不清模樣。
年輕男子從窗口跳下來,直走到嚴馥之跟前,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臉變得略顯古怪,收扇道:「看這裝束,你是沖州這邊學的學生?」
嚴馥之瞪他一眼,往孟廷輝這邊走來,口中啐道:「不知廉恥的登徒子。」
年輕男子不怒,反在後跟了上來,笑著又問道:「敢問姑娘既然是學的學生,為何不治學而來逛酒樓?姑娘可知皇上當初因要在國中建百所學而花了多心?怎能將這大好浪費在……」
嚴馥之簡直是一頭霧水,沖孟廷輝道:「真不知是哪裡來的瘋子。」
孟廷輝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將目投向窗外。
年輕男子挑眉,「在下不是瘋子,在下……」
話未說完,就被那邊雅間裡傳出的男子聲音打斷:「延之,莫要多言。」
短而冰冷的一句,卻令年輕男子頓時收了笑閉了,往後退去。
嚴馥之直待看他進了雅間,這才回頭,對孟廷輝哼道:「還算識相。」那雅間兒裡的男子聽聲音不過二十來歲,竟能讓他如此收斂,當下令有些好奇,忍不住又扭頭去了幾眼。一回頭,卻見孟廷輝一副神游於外的模樣,便無奈地了眼前的小酒盅:「我說,到底有什麼事是你關心的?」
孟廷輝收回目,半晌才慢慢道:「讀書,考進士,朝做。」
「就沒想過嫁人?」嚴馥之盯住,「當年沈夫人曾氏為朝中臣第一人,至樞都承旨,最後還不是怕老了沒人要,於是趕辭嫁人……」
孟廷輝閉眼,「沒有。」
——無父無母無家無世似者,有誰會想娶?
非絕,唯一能讓人稱道的也就是這一肚子學識,可若考不中進士做不了,空有一肚子學識又何來施展之?
回答得如此乾脆,嚴馥之聽後不由啞然,良久才又開口,賭氣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後,這麼多年來子朝為,多是在鴻艫寺、祿寺這樣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卻再沒有能主二府的了。別的子想要考取功名,不過是圖幾年風,你卻好像是要一門心思地做大,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孟廷輝的眼睫了下,沒再開口。
垂在椅旁的手卻輕輕地握了起來。
腦中有些畫面一閃而過,令心頭陣陣發,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若吾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那一年那一場瓢潑大雨,那個人那一句肺腑之言……
至今猶在耳側。
寒風夜雨中那個人將抱得的,口中的熱氣呼進耳中,輕聲說,小姑娘,別害怕,不要哭……
「孟廷輝?」
這才幡然回神,心口狂跳難抑。
雅間的門恰時被人推開,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聲傳來。
嚴馥之回頭,見又是先前那個青袍男子,不由更來了氣,就要張口罵他聽旁人說話,卻見裡面又走出一人,不由一怔。
那人黑袍黑靴,著簡樸,可腦後一白玉髮簪卻極名貴;骨昂揚,一張臉清俊非凡,可右眼卻被一塊黑布蒙住,竟是獨眼之人。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來,先前守在樓梯口的那個高大男子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們後,寸步不離。
三人從們面前走過時,那青袍男子卻忽然停下,側低頭,湊近嚴馥之的臉,笑嘻嘻道——
「姑娘剛才有句話說得不對。沈夫人曾氏當年可並非是因怕老了沒人要才辭嫁人的。以後切莫再像這樣胡說八道。」
嚴馥之得臉龐通紅,連忙錯開子,口中罵道:「無恥!無禮!」轉去拉孟廷輝,憤然道:「待我回去告訴我爹爹這個登徒子的行徑,然後……」卻發現孟廷輝一副怔然的模樣,定定地著那個黑袍男子。
「孟廷輝?」詫然喚道。
孟廷輝卻毫無反應,手攥得如同石塊一樣,目一路跟隨著那人,看他一步步走向樓梯,看他一步步下樓,看他一步步出門……
那人的脊背那麼直,肩膀那麼寬,步子那麼穩。
腰間沒有玉飾,反而掛著一塊薄薄的黑石片,上面約印有紋路,行進間輕輕晃,在袍墨中,若不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看清,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渾一,然後想也不想地便往樓下衝去。
是他……
真的是他!
博風樓外豔高照,碎金似的芒晃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氣籲籲地站定,四搜尋他的影。
有馬兒的嘶鳴聲從街邊傳來,過去,正見他翻上馬,勒韁轉向。
他側,目掃過的臉,沒有毫逗留,然後看向其餘二人,開合之間說了些什麼,三人便催馬離去。
再沒回頭。
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般,連上前問他一字的勇氣都沒有。
他不認識了……
可他又怎會還認識?
十年前的被他從死人堆裡撿出來,衫襤縷,蓬頭垢面,口齒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是男孩還是孩。
十年後的束髮繫冠,穿著學學生的,乾淨齊整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想到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這麼多年過去,他是心底裡唯一惦念的人,可為什麼如今見到了,卻還是這樣的結果?
十年前的他也是這樣離去,不知他的姓名,不知他的份,只是哆嗦著記住了那張臉那隻眼,和他腰間掛著的那片好看的石片,記住了他對說過的每一個字。
十年後的他長高了也變壯了,可那張臉仍然清俊,那隻眼仍然懾人,那片石片仍然掛在他腰間……仍然沒有勇氣上前問他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誰,以後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
「孟廷輝,你怎麼了?」
嚴馥之追了下來,口氣有些怔遲。
搖頭,「沒什麼。」眼眶被曬的有些發酸,竟然有種想哭的覺,停了停,才微笑道:「不是說帶我來喝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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