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和以往的上千個日子一模一樣。

幾聲鳴後，清水鎮上漸漸地有了人語聲。回春堂的老木趕早去殺羊的屠戶高那裡買羊。兩個小夥計在前面忙碌，準備天大亮後就開門做生意。醫師玟小六一手端著碗羊湯，一手拿著塊餅，蹲在後院的門檻上，稀里嘩啦地吃著。隔著青石臺階，是兩畝半種著草藥的坡地，沿著中間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條不寬的河。此時朝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氳，金點點，河岸兩側野花爛漫，水鳥起起落落，很是詩畫意。小六一邊看，一邊琢磨，這天鵝倒是的，捉上兩隻烤著吃應該很不錯。

一碗熱湯下肚，他把髒碗放進門檻邊的木桶裡，桶裡已經有一摞髒碗，小六提著木桶出了院門，去河邊洗碗。河邊的灌木叢裡臥著個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是什麼鳥，玟小六放下木桶，隨手撿了塊石頭扔過去，石頭砸到了黑影上，那黑影子卻未撲騰著飛起。

玟小六愣了，老子啥時候百發百中了？他走過去幾步，探頭看，卻不是隻鳥，是個人。玟小六即回了腦袋，走回岸邊，開始洗碗，就好似一兩丈外沒有一個疑似的東西。

玟小六邊洗碗邊抱怨：“這頓洗乾淨了，下頓仍舊要髒，既然遲早要髒，何必還每頓都要洗呢？只要自己吃自己的碗，又不髒，一兩天洗一次就行。”

玟小六從不疊被子，他認爲早上疊了，晚上就要打開，自個兒和自個兒折騰，有病啊？他的被子自然是從不疊的，可這吃飯的碗卻不能不洗，要不然老木會拿著大勺打他。

小六念念叨叨地把所有碗衝了一遍，提著一桶也許洗乾淨了的碗往回走，眼角掃都沒掃灌木叢。

清水鎮上的人見過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過的飯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回春堂雖不是大醫館，但玟小六善於調理婦人不孕癥，十個來求醫的，他能調理好六七個，所以醫館的生意不算差。忙碌了半日，晌午時分，玟小六左搖搖、右晃晃，活著久坐的子，進了後院。

在院子裡整理草藥的麻子指指門外，“那裡來了個花子，我扔了半塊餅給他。”

小六點點頭，什麼都沒說。廚房一日只早晚兩次火，中午沒有熱湯，小六拿了塊餅，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涼水，蹲在門檻上，邊吃邊看著院外。

幾丈外的地上趴著個人，衫襤褸，髒髮披面，滿污泥，除了能看出是個人外，別的什麼都看不出。

小六瞇著眼，能看到一條已經被太曬乾的泥土痕跡，那痕跡從花子旁一直延到河邊的灌木叢。小六挑挑眉頭，喝了口冷水，嚥下了乾的餅子。

眼角餘瞥到地上的黑影了，小六看向花子。麻子的準頭還不錯，半塊餅子就掉在花子的邊，可他好似連手的力氣都已經沒有，顯然一直都沒有去拿。小六邊吃餅子，邊看著他，半晌後，吃完了餅子，小六用袖子抹了下，拍拍手，把水瓢扔回水缸中，哼著小曲，出診去了。傍晚時分，小六回來，大家熱熱鬧鬧地開飯。

小六吃完飯，用手背抹了抹，把手在服上蹭了蹭，本想回屋，可鬼使神差，腳步一拐，居然揹著手出了院門。“六哥，你去幹什麼？”麻子問。

“消食散步。”

小六去河邊轉了一圈，哼著小曲，踱著小步回來時，停在了花子邊，那半塊餅正在他腳下。小六蹲下，“我踩壞了你的餅，你想要什麼賠償？”

花子一聲未發，小六擡頭看著天，上弦月，冷幽幽地掛在天邊，如同老天的一抹譏諷世人的嘲笑。

半晌後，小六手抱起了花子，是個男人，骨架子不小，可骨瘦如柴，輕飄飄的，一點不見沉。小六抱著他踢開門，進了院子，“老木，去燒熱水，麻子、串子來幫我。”

正坐在院子裡嬉笑吹牛的三人看了也沒詫異，立即該幹嗎就幹嗎了。

小六把花子放在榻上，麻子端著溫水進來，把屋子裡的油燈點燃，小六吩咐：“給他洗洗子，喂點熱湯，如果有傷，你們看著辦吧。”

剛走出門，聽到麻子的驚聲，小六立即回頭，卻看麻子臉發白，好似見鬼，麻子的聲音發，“六哥，你……你來看看吧，這人只怕活不了。”

小六走過去，俯查看，男子整張臉青紫，腫如豬頭，完全看不清五，大大的頭，配上沒有一兩的蘆柴棒軀，怪異得可怕。

小六扯開襤褸的衫，或者該碎布條，男子的上全是錯的傷痕，有鞭痕、刺傷、燙傷，膛上還有一大片發黑的焦皮，顯然是烙鐵印，因爲上沒，肋骨分明，那焦糊的皮鬆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小六拿起他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經全部被拔掉，泡了水，個個腫起，模糊。小六輕輕放下他的胳膊，檢查他的，右的小骨被敲斷了，十個腳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腳底板有幾個，顯然被長釘子打過。麻子和串子雖然見慣了傷者，可仍覺得上直冒寒氣，不後退了兩步，移開視線，都不敢看。玟小六卻很淡然，從容地吩咐：“準備藥水。”

麻子回過神來，立即跑去端了草藥敖的水，想說我來清洗傷口，可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些傷。小六好似也知道指不上他們，一聲未吭地親自手，用乾淨的布蘸了藥水，仔細地爲男子拭著。估計是傷口劇痛，男子從昏迷中醒來，因爲眼皮上有傷，他的眼睛睜不開，只是脣地抿著。

小六溫和地說：“我玟小六，你可以我小六，是個小醫師，我在幫你清理傷口。要覺得疼，就出來。”

可小六把他的上拭完，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只是額頭鬢角全是汗珠。也許因爲他這份沉默的忍，小六帶著一份敬意，心真正了，用帕子幫他把額頭鬢角的汗輕輕印掉。小六開始他的子，男子的輕了下，是痛骨髓的憎惡，卻被他是控制住了。

小六想讓他放鬆一些，開玩笑地道：“你是個男人，還怕人家你子？”待下子，小六沉默了。

大外側到腰也是各種各樣的傷痕，但和大側的酷刑比起來，已不值一提。男子大側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

從膝蓋一直到大，因爲傷口有新有舊，有深有淺，看著就像塊綴滿補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實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的極限，知道人雙間的這塊地方是最敏的地方，每次割上一片皮，讓他痛不生，卻不會讓他死。小六吩咐：“烈酒、火燭、剪刀、刮骨刀、夾板、布帶、藥膏……”

串子來回奔跑著，麻子在旁邊協助，眼睛卻儘量避開男子的。

小六看到串子拿來的各種藥膏，蹙眉，“去我屋裡拿，藏在箱最底下的那幾罐子藥。”

串子眼中閃過不捨，遲疑了一下才轉去拿。

小六的手勢越發輕，凝神清理著傷口，可再小心，那畢竟是各種各樣的傷口，有些腐必須刮掉，有些死皮必須剪掉，小的骨也必須接正。

因爲劇痛，小六覺得到男子的在抖，可他依舊只是閉著眼睛，地咬著脣，沉默地忍。他赤著殘軀，滿都是屈辱的傷痕，可他的姿態卻依舊高貴，清冷不可冒犯。

小六完全能想象出他在承酷刑的時候只怕也是這樣，被辱的人居然比實施辱的人更有尊嚴，那實施酷刑的人肯定充滿了挫敗，也許正因爲如此，才越發心狠手辣。兩三個時辰後，小六才清理完所有傷口，也是一額頭的汗，疲憊地說：“外傷藥。”

麻子打開一個琉璃瓶子，有清香飄出，小六用手指挖出金黃的膏脂，從男子的臉開始，一點點地塗抹著。

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痛苦，男子的脣略微鬆了鬆，這才能看出他脣上的跡。小六蘸了點藥膏要抹在他上，男子猛地閉，含住了小六的手指，那脣舌間的一點濡溼膩是小六今夜唯一從他上到的。

小六愣神間，男子已經張開了，小六收回手，輕輕地擡起他的胳膊，一點點抹著藥。

又花了小半個時辰，纔給男子全上完藥，包紮好傷口。

玟小六用乾淨的被子蓋好他，低聲說：“我這幾日要隨時查看你的傷口，先不給你穿服了，你放心，我們這滿院子沒一個人，就算無意走了，也沒有人要你負責娶。”

麻子和串子都笑。玟小六開始說藥方：“茯苓六錢、旱蓮草四錢……”麻子凝神記住，跑去抓藥。

玟小六看了看天，估著還能再睡一個時辰，低頭看了男子髒污的頭髮，皺了皺眉頭，串子：“帕子、熱水、水盆、木桶。”小六坐在榻頭，腳下放了個空盆，他把男子的頭抱起，放在膝頭，開始爲男子洗頭。

串子不好意思地說：“六哥，明天還要出門去看病人，你去睡吧，這活我能幹。”

小六嘲笑：“就你那重的手腳，我怕你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好的傷口又給弄壞了，浪費我一夜辛苦。

你換水就行。”小六的手勢格外輕緩，把皂莢放在手裡出泡沫，一點點男子的頭髮，後，用水瓢舀了溫水，順著髮，小心地衝洗，待把污泥漬全部洗掉，他拿了剪刀細細看，把不好的頭髮剪掉。

洗完頭髮，他的手指在頭髮裡翻來去，低著頭查看，到男子的繃，小六解釋：“我是看看你頭上有沒有傷。”

不幸又萬幸的是，那些實施酷刑的人爲了讓男子毫不落地到所有酷刑的痛苦，對他的頭部沒有下毒手。

小六不敢用力，換了好幾塊帕子，才乾男子的頭髮，怕梳子會扯得他傷口疼，小六叉開五個指頭，當作大梳，把頭髮略微理順，讓串子拿了乾淨枕頭，把他的頭放回榻上。

天已亮，小六走出了屋子，用冷水洗了把臉，一邊吃早飯，一邊對在窗下煎藥的麻子吩咐：“這幾日鋪子裡的事不用你管，你照顧好他，先別給他吃餅子，燉些爛爛的糜湯，加些綠菜，餵給他。哦，記得吧湯水晾涼了再給他。”小六吃了飯，背起藥筐，出診去了。

麻子隔著窗口對榻上的人說：“花子，六哥花了一夜救你，可是把自個兒救命的藥都給你用上了，你要爭氣活下來。”下午，小六回來時，又困又累，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他把一隻野鴨子扔到地上，去竈上舀了碗熱湯，把餅子撕碎泡進去，坐在竈臺後，胡嚕呼嚕地吃起來。老木一邊麪，一邊說：“我聽麻子說那人的傷。”

玟小六喝了口湯，“嗯。”

“麻子、串子看不出來，可你應該能看出他是神族，而且絕不是你我這樣的低等神族。”

玟小六喝著湯不吭聲。

“殺人不過頭點地，那樣的傷背後總有因由，救了不該救的人就是給自己找死。”

小六邊嚼邊說：“你把那鴨子收拾了，稍微放點鹽，別的什麼調料都別放，小火煨爛。”

老木看他一眼，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暗歎了口氣，“知道了。”

小六吃完飯，去問麻子：“他今日吃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