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宗趙構‧此花幽獨 第八節 疏影
德壽宮原為秦檜府第,後趙昚將其擴建整修,賜名為德壽宮,以供太上皇帝及太上皇后在此頤養天年。其規模之大,建築景緻之毫不比中遜。因趙構極臨安湖山之勝,趙昚便於德壽宮鑿大池,引水注,擬西湖冷泉,並壘石為山,仿飛來峰景象。宮中亭榭星羅棋布,植有四時鮮花,舟沐著花海香風不時在冷泉亭下溶溶池水中劃過,汴京故人見了都道此景與昔日艮岳頗有幾分神似。
某年冬季,清波門外園聚景園梅花初綻,疏枝綴玉暗香清逸,比往年開得繁盛,故此趙昚特遣人往德壽宮,恭邀太上皇趙構車駕幸聚景園賞花。
趙構卻道:「傳語家,我自德壽宮頻頻出去,不僅要多耗費用,且又須勞許多人。我這後園亦有幾株好花,不若請家今夜過來閒看。」
趙昚應邀,於晚膳後乘車輿前往德壽宮。了宮門,侍報說太上皇在梅坡對面的冷泉堂小憩,趙昚遂直往冷泉堂。遠遠地便看見趙構半躺於堂前簷下,就著榻中皮裘被縟小寐。趙昚不知他是否已睡著,怕驚醒了他,悄然走近,默不作聲地侍立於一側,靜待他自己醒來。
今夜月甚好,不須點亮多宮燈,也能看清對面梅海凝雲的盛景。德壽宮中所植的多為古梅,相較聚景園之花,勝在橫斜疏瘦有雅韻,且芬芳含蓄,香在無尋。堂邊石橋亭有名妙齡宮姬,伴著後樂伎所奏笛聲,於這暗香約中曼聲淺唱著一支曲子。想是承了太上皇之命,一曲歌罷又反覆再唱,唱的也都只是同一支曲。
凝神聆聽,趙昚辨出唱的是一闋詠梅詞:「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 沙遠,但暗憶、江 南江 北。想珮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小窗橫幅。」
細思詞中意,越想越黯然,漸漸又覺有幾分酸,一時間也怔住,沉默地聽下去。
宮姬又歌一遍後,趙構徐徐睜開了雙目,側首看趙昚,微笑道:「你來了。」待趙昚禮畢,他起邁步引趙昚走至石橋亭,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這裡的苔梅開得好,家看看罷。」
趙昚去,但見坡上苔梅花開如玉,苔須垂於枝間,長數寸至尺餘,晚風間歇起,綠隨之飄飖,的確很觀。
趙構又解釋道:「德壽宮中的苔梅有兩種:一種出自宜興張公,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自紹興一帶,苔如綠,長約尺許。今歲二種同時開花,你不可不留一觀。」
趙昚欠答應,正開口讚這苔梅,抬首那一瞬卻發現趙構的目其實並未落在苔梅上。趙昚順著他眼神尋去,見他注視的其實是自中移植而來的綠萼、千葉、玉蕊、檀心等幾株臘梅。
初時,趙昚一直不明白何以趙構會如此鍾這幾株花樹。那原本是植於宮梅園的,趙構移居德壽宮前夕深夜特意命人將這些花樹挖出,且掘地三尺,連帶著其下厚厚的泥塊也要一併移往德壽宮。趙昚曾勸說:「德壽宮中梅花、臘梅甚多,株株都好過這些,必能愜父皇聖意。如今移宮中的過去倒頗費周折,不若還留在這裡罷。」而趙構並未改變主意,仍堅持將臘梅移了去。
此刻趙構目中有見的蒼涼之意,立於月下煙波上,口中說著不相干的苔梅,眼神卻輾轉流連於舊宮古梅間,那悵然若失的神態趙昚陌生又悉,依稀記得,多年之前也曾見過的,當父皇凝視某人影的時候。
笛音又起,吹的依然是適才的曲子。和著宮姬歌聲,心底的那影漸趨明晰,像是隨臘梅暗香飄近,悄無痕跡地融這新詞意境裡。
悚然一驚,趙昚頓時明了,那中花樹的脈裡暗流著怎樣的。
孝宗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趙昚駕過德壽宮朝太上皇。趙構留其於至樂堂一同進早膳,再命小侍進彩竿垂釣消遣,父子二人言談甚歡,趙構建議道:「今日中秋,天氣清朗,夜間必有好月,不如留下賞月後再歸。」
趙昚自然恭領聖旨,隨趙構乘車同過廳弓,又觀馬院臣子軍士打馬球,臨龍池看了一陣水傀儡,其後再往香遠堂赴晚宴。
香遠堂築於水邊,那龍池大約十餘畝,池邊風荷正舉,皆是千葉白蓮。堂調清雅,榻、屏風、酒等什都用水晶製,連香奩也是一般的晶瑩剔,品上層的各類香料靜躺於這明澈匣子中,其香一覽即知。
龍池南岸列有五十人奏清樂,北岸芙蓉岡亦有教坊樂伎二百人相和,簫韶齊起,兩岸縹緲相應,宛如仙樂風飄於霄漢。
堂東有座萬歲橋,長六丈餘,是以玉石砌,工雕鏤闌檻,瑩徹可。而橋中心有一新羅白欏木蓋造的四面亭,淨白雅潔,與玉橋相映生輝。
亭坐著一宮妝人,見趙構、趙昚已座,便也輕款起,悠悠移步朝香遠堂走來。長廣袖,穿著豔紅的裳,寬幅披帛長長地流曳於玉橋之上,似兩縷霞雲端拂過。
乘著風中樂音,以輕盈姿態,於紅袖之下的手中持著一支白玉笙,彷彿九天玄自千葉白蓮裝點的素背景中破卷而出。
朝趙構父子及太上皇后與皇后一一見禮,禮畢趙構賜坐,外間樂聲止,趙構便命獨吹白玉笙《霓裳羽曲》中序,從容吹來,果然婉轉綺麗,比之教坊樂音又另蘊一清貴出塵之意。
此此景似曾相識,雖然這人應是趙構新納的,趙昚以前沒見過。他不免多看了幾眼,伴坐在他邊的謝皇后留意到,便含笑低聲對他道:「太上這位娘子很面善,想是與人相似之故罷。」
「是麼?」趙昚淡淡輕問:「與誰相似?」
謝皇后道:「蓮步纖足,似大劉娘子,而俏玲瓏的模樣和這音律技法,又像極了小劉娘子。」
趙昚聞之一笑:「不錯。」
人一曲奏罷,趙昚起執玉杯奉太上皇及太上皇后酒,並代太上皇以壘金嵌寶注碗與杯盤等賜吹笙人。
再行兩盞酒後,侍宴曾覿填一闋《壺中天慢》,寫好恭呈太上皇。趙構接過,見其詞云:「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癡絕。肯信群仙高宴,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趙構閱後面笑意,道:「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遂賜曾覿金束帶、紫番羅、水晶注碗一副,再命人揚聲誦讀此詞。而趙昚卻趁這君臣二人對答間悄然離席,獨自走出香遠堂。
趙構又與曾覿聊了片刻才發現趙昚已不在堂,尋個侍一問,得到的答案是:「家在龍池畔看宮人放一點紅。」
笑容微滯,趙構一時無言,侍躬問:「太上要臣去請家歸來麼?」
趙構一擺手,道:「我也去看看。」
羊皮小水燈載著一點紅暈漂浮於水天之間,數以千萬計,趙昚一人站立於萬歲橋下,形單影隻。
一樣的水般月,一樣的星火如繁星,一樣的寥落人獨立,惟時不是當時,人亦不是那人。
瞬了瞬渾濁的雙目,趙構隻走去,問趙昚:「家也來放水燈?」
趙昚轉,淺笑應道:「不是。適才酒飲多了,覺著略有些燥熱 ,故此出來氣。」
趙構亦不再細問,換了個話題:「你幾時出來的?可曾聽到曾覿作的月詞?倒算是一闋佳作。」
趙昚垂目道:「彼時頭暈目眩,未曾留意,父皇恕罪。此詞既得父皇稱讚,必是佳作,一會兒臣也賞曾覿些什。」
趙構點了點頭。忽然發現趙昚手中竟握有一子用的團 扇,不由訝異,問:「何以家亦用子團 扇?」
趙昚凝視手中團 扇,答道:「這扇是故人,每逢中秋,我都會帶在邊。」
趙構便笑笑:「家亦是個長之人。那故人是誰?郭皇后還是夏皇后?」
趙昚先後立過三位皇后,原配郭氏與繼後夏氏均已逝世,如今的謝皇后與夏氏一樣,原是太上皇后吳氏的侍,被賜給趙昚後逐步進階,淳熙三年主中宮。
趙構知他一向重義,與兩位故後伉儷深,見他中秋持舊扇沉思,便猜他必是在思念那二人。
沉良久,趙昚最終還是給了父親一個意外的回答。「都不是,」他清楚鎮定地說:「是姑姑。」
趙構默然。與趙昚相視半晌後,他們幾乎同時又都緩緩轉目以觀水面星火,恰如多年前,他們各自靜守於相異的方向,卻一齊看著那冷寂子在池邊放落無焰的心燈。
這時天際有雲掩過,蔽了半面滿月,那半月映水中,在粼粼波中浮沉漾,夜風漸盛,月影也有了支離破碎的勢態。趙昚在心裡嘆了口氣。他很想,但是他永遠不會對趙構說,他聽見了曾覿的詞,可他並不認為金甌千古無缺。
最後,是趙構出聲嘆息。他問趙昚:「可否借團 扇與我一觀?」
趙昚雙手將扇呈給他。趙構接過反覆細看一番,也不再說什麼,持扇緩步離去。
趙昚本想追問父皇何時歸還,然雙只微微了,終究沒說出口。目送父親遠去,驀地注意到,垂頭走著的他步態遲緩,影已有佝僂的趨勢,在這剛被譽為無缺金甌的秋月清輝下,他顯得空前地蒼老和衰弱。
自那以後,趙構一日不如一日,病痛逐漸多了起來。淳熙十四年,這八十歲的太上皇已臥床 不起,趙昚每日必過宮探,太上皇后吳嬰茀更是長守於趙構邊,一如年輕時那般寸步不離地侍奉他。
十月乙亥這天,趙構像是突然好轉,神上佳,日間甚至還提筆練了練字,又出門沿著水岸信步,黃昏才歸。
嬰茀頗喜悅,晚間如常坐於他床 前陪他說話,握著他的手,想到哪說到哪地聊邊事:吳郡王家新釀了一種酒,甘香醇異於尋常,已送了幾壇來,過幾日太上便可品嚐了……皇后謝氏很曉事,如今在親手繡千鶴圖,預備來年獻給太上作壽禮……只是那太子妃李娘真真讓人難省心,前日又將一個家賜予太子的宮棒打出門,還揚言太子若再納妾,納一個殺一個……畢竟是將門,戾氣未免重了些……
「嬰茀……」趙構忽然喚。
嬰茀沒有立即答應,因他已經好幾十年沒有如此親地喚過的閨名。怔了怔,才微笑開來,輕聲應道:「太上有何吩咐?」
趙構問:「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吹笙?」
嬰茀凝神傾聽,什麼也沒聽見,如實以告。
趙構仍睜目側耳地聽,須臾又說:「或者,是箏聲?」
嬰茀又再靜靜著意聆聽,最後還是搖頭:「應該不是罷。夜深人靜的,誰還敢在這時奏樂,妨礙太上歇息呢?」
趙構這才微一頷首,淡笑道:「對,夜已深了,你我也都乏了,快回去睡罷。」
仔細看看趙構,見他神無恙,只是閉上了眼睛,似有疲倦之意,嬰茀便領命,告退回自己寢殿。
次日嬰茀再往德壽殿,宮人報說太上尚在睡。嬰茀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起,遂自己探視。
趙構端然躺著,確是沉睡模樣,嬰茀細觀之下卻覺出他臉與平日有異,心忽地一沉,聲喚:「太上!」
如所料,他沒有應聲。以手指輕引於他鼻端,也沒有到一呼吸衍生的生氣。
頹然在他邊坐下,暫時不辨悲喜,只覺心中空落落地。頃,才酸楚地去握他擱於錦被上的已冰涼的手,似把自己手中的暖意再傳給他。
而先前於他雙手之下的事隨之落,那下的弧線驚了嬰茀,見是一柄團 扇,彎腰拾起。待看清後,起初所有的覺都去,邊漸漸凝出了一抹冰花一般的,冷淡的笑。
扇上題有四行詩。有章草氣息的行書,中鋒用筆穩健流暢,克制的連和從容的提捺,沉靜絕塵,是無比悉的他的字跡:「樓下誰家燒夜香,玉笙哀怨弄初涼。臨風有客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
此節中詠梅詞為姜夔所作《疏影》。(清)汪瑔《旅譚》:近人張氏惠言謂「白石此詞為汴梁宮人之金者」。陳蘭甫亦以為然。鄙意以為以詞中語意求之,則以為偽福帝姬作。
關於「金甌」一詞:金甌原指金盆、金盂,這裡喻明月。傳說月宮乃七寶合,表面凹凸不平,故常有八萬二千戶用玉斧修理。曾覿詞中意指月宮本來就完無缺,無須玉斧修理,暗喻南宋雖偏安一隅,但有仙宮般盛世繁華,也算不得缺憾。
趙構所題行書團扇的詩句是蘇軾所作,為《海樓晚景五絕》之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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