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戲謔道：“公子，你小心呀。”

尉遲驍猛地心擂如鼓，猝然掙扎退後半步，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他急促道，“你幹什麼靠那麼近！”

兩人距離一下被拉開了，宮惟也不介意，無辜地負起手：“扶你呀。”

他行止時袍袖間飄出若有若無的芬芳，像照進世間的第一縷春曉。但尉遲驍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能下意識強迫自己撇開目，倉促一揮手：“我回屋了，你趕回去歇著吧。”

宮惟笑瞇瞇應了聲。

尉遲驍掉頭就走，走兩步又想起來什麼，回頭刻意盯著地面，聲俱厲地道：“——不想死就別去招惹徐宗主了！”

宮惟：“哎，知道了！”

話音未落就見尉遲驍一個箭步衝回房，彷彿逃跑似地，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宮惟聳聳肩：“奇怪。”

·

總算打發了尉遲俠，宮惟口乾舌燥全都疼，著後脖頸回到自己屋，首先就噸噸噸灌了一大杯水，然後才倒在榻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尉遲驍當初來時便拒絕了留宿在臨江王府或當地修仙門派的提議，花錢包下了一家位置僻靜的客棧。此舉可謂明智，至能避開當地小門派、小散修絡繹不絕的造訪和套近乎，房門一關便落得個清靜，什麼喧雜都聽不見。

宮惟著客棧天花板，已經把奇怪的尉遲家大公子拋到了九霄雲外，腦子裡轉著無數雜念，一會兒想那十六年來一片空白的詭異生死簿，一會兒想當年徐霜策是如何一劍平鬼垣十二府的，一會兒又琢磨誰會頂著他的名義拿著他的劍四殺人……七八糟想了半天，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不可抑制地冒出一個念頭：

我騙過徐霜策嗎？

可二十年前是他自己要進千度鏡界的，幻境裡發生的事，怎麼能騙呢？

宮惟打心底裡覺得冤屈，在牀上翻了個，心想他最開始見到徐霜策的時候，這個人脾氣明明還很好，並沒有後來那麼冷酷無。他剛被應愷從滄山桃林中撿回去那陣子，不知何故徐霜策經常來仙盟懲舒宮做客，每次做客都給他帶吃食點心、畫本書籍，手把手教他寫字，有一次還送了一把小嗩吶給他玩兒。

那應該是他們之間相最融洽的幾年。

然而好景不長，後來他漸漸長大了，上諸多“殊異非人”的表現並沒有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淡化，反而越發突兀明顯。他仍舊喜歡吃花，喜歡模仿邊人的行爲，妖異的紅右瞳總時不時出現；徐霜策似乎敏銳地覺到了什麼，對他的態度漸漸冷淡疏遠起來，很多細微的裂痕也隨之悄然浮出了水面。

但宮惟沒有放在心上。

宮惟從小脾氣奇好無比，對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好奇、友善和寬容，彷彿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真正生氣。他對徐霜策尤其親暱，雖然一直不明白自己得罪徐宗主的點在哪，但從不因爲對方的冷淡而產生不滿，最多隻覺疑。

——直到後來那次意外發生。

宮惟因故遭人刺殺，應愷震怒之餘，決定一鎩各世家不正之風，於是傳令天下立大刑懲院，任命宮惟爲刑懲院長。

那個時候宮惟心智本沒長，能管好自己都不錯了，更遑論去管別人家子弟。因此應愷的本意是親自監管刑懲院，但讓宮惟跟著自己學習各種事務，這樣他以後與各大名門子弟接時，至有個讓人不敢得罪的份，不至於吃暗虧。

想法本是好的，只是沒料到，這個決定遭到了徐宗主從未有過的堅決反對。

那天徐霜策駕臨仙盟，在懲舒宮與應愷發了激烈的爭執。剛巧宮惟高高興興跑來找徐霜策獻寶，一字不落把兩人的爭執聽進了耳朵裡，包括徐霜策那些從來沒有當他面說出來過的、極其傷人的重話。

宮惟平生第一次生氣了。

那是他跟徐霜策之間第一次刀兵相見的衝突。

·

這次衝突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爲一向強的徐宗主罕見地退讓了——他一言不發拂袖而去，甚至都沒還手。

也幸虧他沒還手，矛盾沒有從一開始就立刻發展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在隨後的數年間，滄宗與宮惟不斷，各種不愉快頻頻被激發，應愷再怎麼居中調節都沒用，徐霜策跟宮惟兩人不和的事最終鬧得人人皆知。

·

——如果沒有千度鏡界的話，也許這種大矛盾沒有、小不斷的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日後那個讓他倆從此不共戴天的契機也不會出現。

但可惜，徐宗主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二十年前，徐霜策修爲突破大乘境中期，必須進千度鏡界幻世中去破障，才能更進一層到大乘境後期。

全天下只有宮惟一人能完全控制千度鏡界這座上古神，因此應愷也沒辦法，只得千叮囑萬囑咐，嚴令宮惟全程護送，不得有失：

“……滄宗主命中多殺障，不除殺障恐難飛昇，反之又恐傷及無辜命……千度鏡界幻境強到極致時，能令人投胎轉世、生老病死，幻世百年不過現實彈指瞬間。因此你讓滄宗主進幻世後，投生將門虎子或一代梟雄，待戰場殺敵過萬，自可功德圓滿，屆時便能殺障盡除地回到現世中來……”

徐霜策命中多殺障不是什麼，有人說如果不是因爲這一點，他早就已經得道飛昇去了。

修仙者要大道，必須破掉命中的各種障——有人是障，有人是心障，最難渡的是殺障。命帶殺障的修仙者大多實力強橫，但自古以來得到好下場的很，因爲大多數都在殺障降臨時走火魔，有夫妻相殘的，有屠戮師門的，還有的長期心態扭曲，慢慢淪爲了七六慾滅絕的魔頭。

徐霜策爲了制殺障，從時便修無道，他天資冠絕於世，百年便升到了大乘境。但如果不想辦法徹底解決殺障，他就永遠無法飛昇，更可怕的是修爲越高破障越難，如果他走火魔大開殺戒，那麼怕是有上千上萬人要橫遭非命。

應愷當然不能讓他在現世中大開殺戒，只能送進千度鏡界，在幻境的引導和保護下發泄掉他心中那恐怖的殺。

“我確實解決了他的殺障呀。”宮惟枕著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地想：“我跟著他在幻境裡勞心勞力跑前跑後，結果他一回到現世，就抄著不奈何對我喊打喊殺，還我償命——怎麼就變我的錯了？”

他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合上眼皮，意識漸漸黑甜起來。

·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恍惚間似乎做了很多夢，都是些零碎片段。他看見戰場烽煙漫天，層層疊疊的死堆積小山，一個銀鎧白甲的年輕將軍蜷在戰壕下，一手捂住雙眼，鮮正不斷從掌心順手臂蜿蜒而下，肩膀因爲痛苦而慄著。

宮惟在滿地中小心踮著腳，走到這將軍面前，彎下腰端詳半晌，了對方捂在眼前的筋骨凸出的手指，覺很有意思，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那將軍警惕地向後一仰：“什麼人？”

風沙裹挾鐵鏽和腥，向遠方混沌的天際掠去，除此之外靜默無聲。

“……”良久後將軍乾涸開裂的脣勉強了，沙啞道：“你是……這裡的鬼魂嗎？”

轉眼間青山綠水，炊煙裊裊，農家小院犬相聞。井上繩索嘎吱嘎吱地轉，吊出滿滿一桶水，宮惟潑潑灑灑地擡出來，只剩下了半桶。他隨手撕了塊布帛，沾上水輕輕拭將軍的膛，縱橫錯的迅速將半桶水都染了淺紅。

他也不計較，把水潑了，要再去挑，手腕卻突然人扣住。

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是面前這個矇住眼睛的男子，從右手腕上解下一隻金環，然後索著扣在了他左臂手肘以上的位置。

那金環造型非常罕見，是三道波浪形螺旋首尾相連，呈不規則環狀，上面雕刻著麻麻複雜巧的符咒篆字。

“——我記事起就佩戴它，已經忘記了是從哪裡來的。”男子聲音非常低，但醇厚好聽，說：“謝謝你救我一命。”

宮惟歪頭看著他，又看看手臂上的金環，似乎覺非常新奇，半晌眉眼彎彎地一笑。

時帶著畫面再變，他好像在睡夢中沉沉浮浮，看見斗轉星移、變故陡生，又看見紅柱高照、乍現。

最終震塌幻世的是一道磅礴劍，如烈焰穿寒夜，閃電破開迷霧，森寒劍鋒瞬至眼前；徐宗主雷霆震怒的面孔出現在劍後，每個字都滿含殺意：

“你敢殺我妻子，今日就讓你償命，宮惟——！！”

宮惟猛地睜眼，冷汗涔涔，溼重。

窗外天大亮，赫然已是第二天晌午。

篤篤篤，屋外傳來叩門聲，一道清朗溫和的聲音響起：“向小公子？你還好嗎？”

是孟雲飛。

“……”宮惟有瞬間不知今夕何夕，呆呆坐了片刻，直到孟雲飛連喚幾聲不應，拍門聲急促起來，他才如夢初醒：“沒事，我……”

呼地一聲門響，孟雲飛已臉鐵青地破門而，迎面撞見宮惟好端端坐在牀上，繃的神這才遽然鬆弛下來：“冒犯了！我還以爲——”

還好他把“以爲你橫遭不測了”這幾個字嚥了回去。

宮惟僅著雪白中，一頭烏髮糟糟地，抱著被子一臉迷茫著他。孟雲飛不由臉有點熱，咳了聲問：“向小公子沒事吧，難道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