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僵持已近凝固, 才聽徐霜策“唔”了一聲,說:“知道了。”
然後他轉向尉遲驍邁開腳。
“徐宗主?”仙盟使者不明就裡,還以爲他要離開, 焦急道:“按仙盟律令, 爲防羣龍無首, 盟主與滄宗主兩者中必須有一人鎮守後方, 絕不可同涉險境, 您此刻萬萬不能離開滄山啊!”
徐霜策向尉遲驍走去:“我知道。”
“那宗主您——”
使者的聲音像被噎住了似地,目瞪口呆看著徐霜策一拔劍,殺意然而出, 唰然指向尉遲驍咽!
這次不會再有任何人來阻擋,劍氣令尉遲驍彈不得, 有剎那間他甚至產生了自己已經被一劍穿的錯覺。
——我這是已經死了?
但接著, 他覺到冰涼鋒利的劍尖緩緩移到了自己側臉上, 不輕不重了拍兩下,一鮮頓時順劍槽溢出。
“……”尉遲驍在刺痛中發著抖一睜眼, 正對上了徐霜策居高臨下、充滿嘲意的目。
靜虛真人聲:“宗、宗主……”
就在這時,一塊傳令牌突然從尉遲驍袖中自飛出,砰地出了千里顯形陣。赤金線縱橫錯,劍宗尉遲長生出現在陣中,手持神劍羅剎塔, 一步穩穩擋在了不奈何劍鋒前!
“徐、霜、策。”他冷冷道。
衆人遲了一步才反應過來, 慌忙行禮:“拜見劍宗!”
尉遲驍虛得彷彿整個人被冷汗洗了一次, 口而出:“叔叔!您怎麼樣?!”
“……”徐霜策上下打量尉遲長生, 從那冷淡的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頃纔在周遭衆多張的注視中,不聲地將不奈何劍鋒一收。
所有人吊在嚨裡的那口氣終於鬆了。
尉遲長生向後的侄兒偏過頭:“回謁金門。”
“您也陷在定仙陵裡了?!”
劍宗加重語氣:“回謁金門!”
尉遲驍卻撐著勾陳劍站起:“我這就去……”
嘩地一聲風響, 只見劍宗霍然轉,法陣原本就所剩不多的靈力因爲這個作而劇烈波,霎時尉遲驍錯愕地睜大了瞳孔。
劍宗金鎧裂,脖頸、膛、前腹傷痕累累,左臂一道尺餘長的圻口,袍袖已經被鮮浸!
只聽他一字字道:“回謁金門,保住自,別來定陵。”
接著法陣驀然裂,無數點隨風飄散,消失在了灰煙嫋嫋的半空中。
徐霜策轉,收劍回鞘,不再看尉遲驍一眼:“溫修。”
溫修立刻俯:“在。”
“送他下山。”
“是!”
徐霜策連頭都沒回,於高空中負手向璇璣殿方向走去,襬袍裾隨風揚起,很快消失在了山澗中。
·
開裂的山巒和硝煙越去越遠,漸漸消失在了後。
無盡長風迎面而來,徐霜策沒有劍,一步步走向連綿不絕的山嶺。流雲在他腳下聚而復散,遠寂靜無人的山林間竟坐落著一座大殿,顯出琉璃碧瓦、白銀飛檐的壯觀廓。
叮鈴!
那隻三道螺旋絞的金環,與不奈何劍鞘撞,發出清脆的迴響。
叮鈴——
他彷彿聽見迴廊深風鈴輕撞,重重紗幔隨風輕擺。懲舒宮春日的午後,一個削瘦小的影驀地從牆頂冒出頭,自上而下地覷他,自以爲很蔽。
“……徐宗主莫見怪,那是我們盟主半月前帶回來的小公子,似是神智不全,不能說話……”
徐霜策站住腳步,向牆頭出一隻手。
那影唰地一,只出兩隻警惕的眼睛。
但徐霜策沒有,定定地維持著那個掌心向上的姿勢與他對視,頃只見那雙眼睛一眨,右瞳赫然變殷紅,再一眨,又變回常態,充滿了懷疑和猶豫。
“……”
徐霜策收回手探進袖中。隨著這個作,牆後那影又忍不住探出了寸許,卻只見滄宗主從懷裡出兩枚小金幣,用一線穿了,隨手一晃,叮噹作響。
年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叮噹!
叮噹!
日頭穿過迴廊紗幔,映得小金幣熠熠生,又會作響,年好奇的眼睛隨之不住左右搖晃。
叮噹——
餘音未盡疾風掠過,徐霜策只覺眼前一花,手裡竟然空了。
年溜走的背影如緋雲飛卷,轉瞬已去數丈之外,細白的手指還攥著那線穿著的兩枚小金幣。他攥得那麼,彷彿生怕丟了,隨著急促的腳步叮噹叮噹一陣響,消失在了曲折幽長的迴廊盡頭。
僅餘風,錯而過,久久不息。
“宗、宗主切莫見怪!小公子神智不全,年無知,絕非有意爲之……”
徐霜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聲,懲舒宮弟子戛然而止,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跑得倒快,”他說。
懲舒宮弟子拿不準他是喜是怒,囁嚅不敢言。
“好。”滄宗主如此評價,“跑得快的人,至活得長。”
·
也許是巧合使然,那幾年裡徐宗主需要親自去仙盟出席的場合突然變得很多。
那個被應盟主撿回來的年一天天地長大了——雖然“長大”對他來說是個僞概念,因爲歲月自始至終沒有在宮惟上留下一痕跡。
他只是逐漸開始知道人事,或者說,學習得比較像人了。
徐霜策教他念道經開蒙,手把手教他寫字。懲舒宮春末時節,凋謝的桃花隨風飄過窗櫺,徐霜策端坐在案前握著他的手抄《洗劍集》;宮惟人雖然坐得還像樣,但筆尖卻永遠是歪的,怎麼扳也扳不直,寫了一會就忍不住回頭去不奈何,問:“這是什麼字呀?”
他其實很開口說話,大概是心裡也知道自己還沒學像,口音平仄總髮不準。
徐霜策說:“不奈何。”
“什麼意思呀?”
“鬼神不奈何。”
宮惟完全沒明白,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頃又問:“爲什麼你們都有劍呀?”
徐霜策仍然握著他的右手,目落在紙上:“還有誰有?”
宮惟說:“師兄。”頓了頓又補充:“尉遲長生。”
尉遲銳和他差不多大,幾年前兩人剛見面時打了一架,尉遲銳把宮惟打哭了。嗷嗷哭的宮惟發一腳把尉遲銳從亭子裡踹到了山崖下,應愷出來急尋時,只見尉遲銳正被樹枝晃晃悠悠地懸吊在懸崖邊,一臉懵。
徐霜策淡淡道:“等你長大也會有的。”
宮惟問:“怎麼樣纔能有呀?”
玄門中仙劍的來源無非兩種途徑,第一是長輩傳承,第二是師尊幫忙淬鍊。宮惟這種況,理應由應愷幫他淬鍊出一把屬相合、靈力相融的兵——但那勢必要等很久以後了。因爲修士在進金丹境之前,是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仙劍的。
沒人跟宮惟解釋過金丹這個概念,畢竟他話都說不利索,連築基都是很遙遠的事。
因此徐霜策只道:“長大後自然就有了。”
宮惟又是完全沒聽懂,但仍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過了會彷彿突然做好了某個決定,扭回頭仰著徐霜策的下:“徐白。”
徐霜策說:“你今天話很多。”
宮惟維持著那個姿勢,眼地看著他,鄭重道:“我就喜歡你一個。”
筆尖驀然頓住,懸在半空。
室安靜得一針掉在地上都清清楚楚,窗外樹梢晃,風聲如。
良久徐霜策才低聲斥道:“……胡言語。”
宮惟不服氣地要爭辯,這時窗外卻傳來蹬蹬蹬腳步聲,接著一道人影躥上來開始狂拍窗戶,正是尉遲銳:“宮惟!來幫忙!我把應愷養的魚釣了,他要揍我!!”
宮惟:“?!”
發小要捱揍了,世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
風聲唰然而過,徐霜策前已經空了。
下一秒只見宮惟激地跳窗而走,連頭也沒回,兩名年興萬分,橫衝直撞地消失在了懲舒宮方向。
“……”
室慢慢恢復沉寂,早蟬在枝頭上一聲聲鳴,隨風漸漸遠去。
徐霜策沒有也沒有表,半晌才緩緩地放下筆,坐在那裡,瞳孔深映出空氣中安靜的浮塵。
“胡言語而已。”他一字一頓地從牙關裡道。
那時歲月貌似還很漫長,他們都以爲宮惟還需要很多年才能築基,然後金丹,即便最終上不了大乘境,也起碼能得到一把說得過去的仙劍。
誰也沒想到僅僅數年後,白太守便在衆人都始料未及的況下橫空出世,隨即一戰威四方。
宮惟這一生,走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遠,也比任何人想象得都更短。
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
徐霜策負手走下雲端,凌空降落在大殿前鬆的土地上。
白銀拱頂寬闊巨大,在天穹下反著蒼白的。周圍安靜極了,殿門上方巨大的銀牌上刻著一個龍飛舞的字,乃是滄宗傳咒文寫,勾畫繁複,外人難以辨識——
“”。
滄地,擅者殺無赦。
徐霜策仰頭著門匾,與那個字久久對視。
人人都知道,刑懲院長曾經是滄宗主此生最厭惡的對象。
那是二十年前,徐霜策剛從千度鏡界幻世醒來的那個深夜,他劍衝出璇璣殿,一路殺上岱山仙盟,在驚天地的巨響中劈碎了刑懲院大門。瑟瑟發抖的宮院長還來不及連夜收拾包袱逃跑,就被徐霜策一把抓住後領,活生生拎了出來。
儘管後來發生的一切被後世越傳越曲折、越編越離奇,但那個夜晚至有一細節是確鑿無疑的。因爲當時半座懲舒宮的弟子都聽到了徐宗主那句怒吼:
“你敢殺我妻子,今日就讓你償命!”
“宮惟——!”
宮惟一路嚎啕逃命,徐霜策卻追不捨,幾次差點把他腳給剁斷。整個岱山都被驚了,連應愷都半夜驚醒披而來,連滾帶爬地追在後面:“霜策住手!那不是你真正的妻子,那只是幻境啊!”
“師兄救命!師兄救命!!”
“我知道你對宮徵羽偏見極大,但這次幻世他盡心盡力,他只是幫你破障啊霜策!!”
“救命!救命啊啊啊!”
“霜策住手!來人,快來人拉住徐宗主——”
所有轉折都發生在同一瞬間。
宮惟一頭撞進牆角,再走投無路,下意識抱著頭手一擋。
不奈何劍鋒猝然停在了他手臂前。
——只見劍鋒下閃爍著一星微,那是宮惟擡手時袖口落,出了手肘上一隻無比眼的金環,直直撞進了徐霜策眼底。
“……”
啪地一聲裂響,那是不奈何劍尖深深扎進地磚,徐霜策踉蹌向後退了半步。
“我從記事起就佩戴它,已經忘了是從哪裡來的。”幻世中白將軍沙啞的聲音還響在耳側,帶著只有他自己心裡才知道的思和傾慕,說:“如今想把它贈予你,聊表謝。”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從未親眼見過你的模樣,也沒親耳聽過你的聲音,但初次遇見你時,便有前世今生之。”
“覺好像已經等了你很久,喜歡了你很久……”
“阿桃,你也會覺得前世曾經見過我嗎?”
“來日相見時,願能夫妻。”
……
來日相見時,願能夫妻。
幻境種種言猶在耳,每一幕、每句話都像是殘忍的利爪,一把揭開了多年來自欺欺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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