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杭州西湖。
梅若鴻和杜芊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蘇堤上面,那座名“山橋”的橋上。事後,梅若鴻常想,就像白蛇傳裡許仙初見白素貞,相逢於“斷橋”一樣。這西湖的“山橋”和“斷橋”,都註定要改寫一些人的命運。所不同的,白蛇傳只是傳說,主角畢竟是條蛇而不是人。這“山橋”引出的故事,卻是一羣活生生的,“人”的故事。
那天,是“醉馬畫會”在“煙雨樓”定期聚會的日子。
一早,梅若鴻就興沖沖地,把自己的畫、畫板、料、畫紙……全掛在那輛破舊的腳踏車上。他這天心良好,因爲,天才破曉時,他就從自己那小木屋窗口,看到了西湖的日出。小木屋坐落在西湖西岸的湖邊,面對著蘇堤,每次,西湖的日出都會帶給他全新的震撼。湖水,有時是雲煙蒼茫的,有時是波瀲灩的,有時是朦朦朧朧的,有時是清清澈澈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湖水都有不同的風貌,日出都是不同的日出。這天一早,梅若鴻就“捕捉”到了一個“嶄新”的日出。他畫了一張好畫!把這張剛出爐的“日出”捲一卷,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它拿給醉馬畫會諸好友看,尤其,要拿給汪子默和子璇看!
於是,騎著那掛了一車琳琳瑯瑯畫的車子,胳臂下還夾著那張“傑作”,他裡吹著口哨,單手扶著車把,往“煙雨樓”的方向快速地騎去。
那正是三月初,西湖邊所有的桃花都盛開了。蘇堤上,一棵桃花一棵柳,桃花的紅紅白白,柳樹的青青翠翠,加上拱橋,加上煙波渺渺的西湖,真是景如畫!梅若鴻真恨不得自己有一千隻手,像千手觀音一樣。那麼,他每隻手裡不會握不同的法,他全握畫筆,把這湖山,春夏秋冬,一一揮灑。他曾寫過兩句話,在自己牆上:
彩筆由我舞,揮灑一片天。
可惜,他就是沒有一千隻手,怎麼揮灑,也揮不出一片天空!
這牆上的兩句話,後來被子默在前面加了兩句:
把酒黃昏後,醉臥水雲間!
子默加得好,他太瞭解他了。所以梅若鴻常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子默也!”
但是,子璇看了,卻不以爲然,又把子默這兩句改:
踏遍紅塵路,結伴水雲間!
多麼靈慧的子璇!已經把梅若鴻這十年來的流浪生涯,作了一番最麗的詮釋。從此,梅若鴻就給自己那小木屋,取了一個名字:“水雲間”!葉鳴和鍾舒奇等好友爲它加蓋了籬笆,籬笆院有個門,門上,子默親自爲它題了三個大字:“水雲間”。子璇又找來一個風鈴,掛在屋檐下,鈴的下端,吊了個木牌,上面也寫著“水雲間”。
於是,對醉馬畫會來說,這木板搭的、簡陋的“水雲間”,就和子默那幢有樓臺亭閣、麴院迴廊的“煙雨樓”有同等地位,也是大家聚集聊天的所在。但是,論“書室”的條件,那當然是煙雨樓好,何況煙雨樓每次聚會,大家都可以畫子璇。可的子璇,從來不吝嗇的、的容貌、的姿態、的青春……好像這些都是畫會所共有的!子璇真是個“奇子”!就是可惜跟了那個全然不瞭解藝的谷玉農!
梅若鴻就這樣,想著他的“日出”,想著子默的友誼,想著煙雨樓的聚會,想著子璇的瀟灑……騎著車,上了蘇堤。經過了第一座橋,又經過了第二座橋,這蘇堤上有六座橋,梅若鴻從來記不住每座橋的名字。經過第三座橋的時候,他不知所以地到眼前一亮,像是有什麼閃閃發的東西在橋上閃耀。他本能地放慢車速,定睛看去。只見一個穿著橘紅碎花上、橘長的年輕,正憑欄遠眺。似乎聽到什麼,驀然一回頭,和梅若鴻打了一個照面。天哪!梅若鴻立刻被
“震”到了,世間怎有這樣絕的子!他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真該把帶到煙雨樓去,給衆人開開眼界!
他的車子已經經過了拱橋,往橋下快速地衝下去,他不住回頭看,本沒注意到有個小男孩正揚著一個風箏,奔上橋來。那“”眼看若鴻的車子,對小男孩直撞過去,就失聲尖起來:
“小葳!小心自行車!小心呀!”
若鴻一驚,回過頭來,這纔看到已在眼前的小男孩,他嚇了好大一跳,慌忙別轉車頭去閃避。這一閃,整個車子就撞上了橋柱。“砰”的一聲,車子翻了,畫筆畫散了一地,他摔下車來,摔得七葷八素。從地上爬起來,纔看到那小男孩拿著風箏,對他咧著張大笑。他正想發作,卻一眼看到自己那張傑作“日出”,已隨風飛去。他慌忙長了手,要去抓那張畫,追到了橋上,差點又撞在“”上。然後,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那張傑作,竟飄落湖心去了。他急急地僕在橋欄桿上,對橋下一條遊船大吼大:
“喂!船上的人!你們幫忙接住那張畫!看到沒有?就是飄下去的那張畫……”船上的遊人,莫名其妙地往上看。搖船的船伕,依然從容不迫地搖著他的櫓。而那張畫,竟翩然地飛過遊人的肩頭,落進水裡去了。
“啊……啊……你們怎麼不接住?”梅若鴻跺腳大,痛惜不已。“那是我的畫,我最好的一張畫呀!”
“就算是拋繡球,也不一定要接啊!”船上的遊人居然回了句話。
畫已隨波流去,船兒也搖開了。
梅若鴻又跺腳,又嘆氣,懊惱得不得了。一回,卻看到害他撞車丟畫的,正牽著那個“共同肇禍”的小男孩,都睜著大大的眼睛,稀奇地看著他。
“唉唉唉!”他對小男孩嚷開了,“那是我這一生中最滿意的一張畫,你知道嗎?你怎麼可以突然間衝過來?害得我的畫飛掉了!哪裡不飛,居然飛進西湖裡,連救都救不了!”
小男孩被他的“兇惡”狀嚇得退了退,擡頭喊:
“姐姐!”
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一臉的啼笑皆非。
“喂!你這個人怎麼回事?明明是你自己顧前不顧後,騎著車子東張西……你兇什麼?一張畫飛了就飛了,有什麼了不起呢?”說話了,一說就是一大串。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梅若鴻揚著眉,心痛得什麼似的。“我好不容易等到這麼的日出,又好不容易有了那麼好的靈,‘日出’和‘靈’都是稍縱即逝,可遇不可求的……這樣的一張畫,我即使再畫幾千幾萬次,也不可能畫出來了!”
那聽著,臉上的“稀奇”之更重了,低頭看了看的弟弟,微笑著說:
“小葳呀,你知道我們杭州什麼最多嗎?”
“不知道呀!”小葳眨著天真的眸子。
“我們杭州啊,水多!橋多!樹多!花多!還有呢?就是畫家多!你隨便一撞,就撞到一個畫家!”
有趣!梅若鴻驚奇地想著,沒料到這樣纖纖的子,竟也有一張伶牙俐齒的。而且,反應敏捷,毫不作態。這樣的子,他喜歡!
“好吧好吧!你儘管嘲笑我好了!”他接口說,“你知道嗎?就因爲看到了你,我才顧前不顧後的……你有事沒事,站在橋上幹什麼?”
“咦,我站在橋上,也礙了你什麼事嗎?”
“那當然。你沒聽說過‘人莫憑欄,憑欄山水寒’的句子嗎?那就是說:人不可以站在橋上,免得讓湖山,一起失的意思!”
“真的嗎?”驚奇地,“誰的詩?沒聽說過!”
“當然你沒聽說過,這是我梅若鴻的即景詩,等我把它畫出來
,題上這兩句,等這張畫出名了,你就知道這兩句詩了!”他笑著,覺得該介紹自己了,“我的名字梅若鴻,你呢?”
來不及說話,小葳已經接了口:
“我姐姐名字杜芊芊,我是杜小葳!”
那——杜芊芊,急忙拉了拉小葳:
“我們走!別理這個人!說話不正經的!”
梅若鴻慌忙攔上前去,著急了:
“不要誤會!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從來不會隨便和孩子說話,就怕自己說出來不得,今天不知怎麼話特別多,想也沒想就從裡冒出來了。你不要生氣……如果你把我看輕薄之徒,咱們這朋友就不了!”
“朋友?”杜芊芊更驚奇了。“誰和你是朋友?”
“是,是,是!”他熱切地點著頭,“不止我們是朋友,我還要把你介紹給我所有的朋友!你知道嗎?我們醉馬畫會每星期一、三、五都在煙雨樓畫畫,你肯不肯跟我去一趟煙雨樓,肯不肯讓大家畫你?”
“醉馬畫會?”芊芊的興趣被勾了起來,“原來你是醉馬畫會的人?是不是汪子默的醉馬畫會?”
“你認得子默?”
“不,不認得,不過,他好有名!”芊芊一臉的崇拜。“我爹常買他的畫,說他是杭州新生代畫家裡最有才氣的!連外國人都收集他的畫呢!”
“是啊!他得天獨厚,十幾歲就名了!”梅若鴻想著子默,語氣就更熱烈了,“既然你知道汪子默,當然就明白我不是什麼壞人,走走走!跟我去煙雨樓,馬上去!”
“這不好!”芊芊子退了退,臉一正,眉尖眼底,有種不可侵犯的端莊。“不能這樣隨便跟著不認識的人,去不認識的地方!”
“唉唉,”梅若鴻又嘆氣了,“你剛剛跟我有問有答的時候,可沒這麼拘謹!人,都是從不認識變認識的,現在是什麼時代了!我們又都在這風氣開放的藝之都!別猶豫了!快跟我去煙雨樓!你去了,大家會高興得發瘋……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個要求:讓大家畫你!”
芊芊有點兒愕然,瞪視著那一廂願的梅若鴻。
“畫我?”睜大了眼說,“我還沒答應你去呢!”
“你要去要去,非去不可!”梅若鴻更熱了,“那是個好可的地方,聚集了一些最可的人,在那兒,隨便你做什麼就做什麼,琴、棋、書、畫、喝酒、唱歌、聊天、吹牛……哇,你不能錯過,絕對不能!”
這樣熱的邀約,使芊芊那顆年輕的心,有些兒搖起來。還來不及說什麼,小葳已忍不住,又推又拉地扯著芊芊:
“去嘛!去嘛!姐!回家也沒有事做!見到卿姨娘,你又會生氣,還不是吵來吵去的……”
“說得也是!”梅若鴻飛快地接了一句。
“什麼‘說得也是’?”芊芊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看著梅若鴻那張年輕的、神采飛揚的、充滿自信的、又滿是的臉,忽然就染到了他那種豪放不羈的熱。心中的防備和的矜持,一起悄然退。父親的教訓,母親的叮嚀……也都飄得老遠老遠了。
“煙雨樓……”小聲說,“就是西湖邊上,那座好大的、古典的園林嗎?”
“對!那是汪子默的家,也是我們畫會所在地!讓我告訴你……”他一邊說,一邊收拾著地上的畫筆畫,推起那輛破車,“子默的父母都遷居到北京去了,把這好大的庭院完全給了子默和子璇兄妹,所以,我們就是吵翻了天,也沒有長輩來管我們,你說妙不妙?”
聽起來確實很“妙”,芊芊笑了。
這樣一笑,若鴻也笑了。
“走吧!”若鴻牽住車,“我們慢慢走過去,半小時就走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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