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天已大亮,廊下斷斷續續飄來張媽媽說話的聲音。
容舒放下心來,笑笑道:“那便好,郎君一會要去書房,我這就讓媽媽們進來,免得耽誤了郎君的事。”說著便隔著窗子喚了聲。
張媽媽三人魚貫進屋,打水的打水,絞帕的絞帕,一番梳洗停當后,容舒便問顧長晉,可要讓常吉與孫醫正進屋扶他去書房。
顧長晉掀眸看眼,道:“不必喚他進來,一會讓他們到外頭等著便好。”
這意思便是不讓他們進屋了。
容舒想了想,便親自過去攙他,道:“妾扶郎君出屋吧。”
今日穿著件繡纏枝玉蘭的煙羅衫,下著一條縷金挑紅線紗,行間宛如鎏金浮丹,暗香盈。
顧長晉原想說不必的,可不知為何,想起夜半時低語的那兩句,罕見地起了踟躕之意。
也就這一遲疑的功夫,容舒的手已經了過來,隔著裳,穩穩托住他的手肘。
十指如削蔥,扶他時卻不顯弱。
昨日給他撐肩時也是如此,明明細胳膊細的,瞧著弱不風、裊裊娉娉,可掌下的力度始終不曾弱過。
男人那婉拒的話徹底凝在舌尖。
與此同時,在靠近時,他那顆沉穩的心臟再次不控地“怦怦”跳。
只他定力遠勝常人,神不如山,冷潭似的眼眸也不曾起過半漣漪,仿佛那顆無端作的心兒就不是他的。
快出屋時,顧長晉不知想到什麼,腳步一緩,也沒看容舒,只垂眸略略偏頭道:“夫人回門那日因我之故都沒能同岳父、岳母多敘,夫人若是想他們了,自顧回去便是,我這里有孫醫正照看,你不必掛心。”
回侯府這事,容舒早就同盈雀們說了,連哪日回都想好了。只沒想到都還沒開口,顧長晉竟主提了。
角的笑靨深了深,道:“等郎君子再好些,能回刑部辦案了,妾再回去侯府看阿娘與父親罷。”左右也不過四五日。
顧長晉默了一下,輕輕頷首。
院子里侯了小半個時辰的孫道平與常吉見他們終于出來了,忙上前來,一左一右地架起顧長晉。
孫道平一面兒攙著顧長晉,一面兒碎碎念:“都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這才施針了兩日,顧大人便是再急心公務,也不該這般逞強。罷了罷了,百姓有你這樣的父母,也算是幸事一樁,下也只能多費些心思了。”
三人便在孫道平絮絮的聲音里緩緩行至書房。
書房一切已經收拾停當,重要的文書常吉昨兒俱都藏實了。
其實孫道平是個沒甚心眼兒的人,在常吉看來,這年就是個一心撲在醫道上的愣頭青,也不必特意防著。
只不過主子行事慣來謹慎,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何,都要慎微到最極致。
這才收拾了一番。
孫道平照常給顧長晉施針,施完便一刻也不愿耽擱地往小廚房去了。
一走,顧長晉便披上裳下榻走向書案,吩咐常吉道:“研墨,一會你親自去送封信,寄到椎云那。”椎云前些日子去揚州府查容舒的底細,如今大抵還未離開。
孫道平離開時千叮嚀萬囑咐,不許顧長晉再下榻的。
常吉想起小年恨不能把“不許下榻”四個字刻在額間的模樣,忍不住道:“這信若是不急,主子不若過兩日再寫吧。”
顧長晉眼都不抬道:“這是急信,讓驛站的人越快送到揚州越好。”
常吉一聽這話,便知要讓椎云辦的事定是非同小可,遂也不再勸,利落上前研墨。
顧長晉提筆沾墨,只在紙上落了五個字——
楊旭、戲樓、火。
常吉揣著信急匆匆走了,路上遇著了正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橫平,忙一拍他的肩,道:“你回來得正好,主子在書房里,你快到他跟前伺候去。”
橫平眉了下:“主子不住松思院?”
常吉“嗐”了聲:“主子的子你又不是不知曉,什麼時候見他同哪個子親近過?夫人住在松思院……”
橫平最不耐煩聽常吉絮叨這些,舉腳走,卻被常吉一把拉住。
他往左右看了眼,低聲音道:“我要去給那貨傳信,你可有什麼話要與他說的?”
橫平一聽便知那貨指的是椎云,停了幾息,冷冷道:“讓他喝幾口酒,別把命弄丟了。”
常吉“嘿嘿”一笑:“得嘞,我走嘍。”大步流星地去了。
橫平回去顧府便徑直去了書房,給顧長晉稟告道:“許鸝兒與楊榮已送進刑部大牢,皇上派了二十名金吾衛的人跟隨刑部的人去提人,這一路行來,風平浪靜。”
嘉佑帝如此大張旗鼓地派出金吾衛,擺明了這案子他要管到底了,廠衛的人自然是不敢手。
顧長晉道:“許鸝兒眼下可好?”
“上了點傷,左侍郎大人已讓人瞧過了,說是不嚴重,養幾日便能好。”
顧長晉頷首:“這幾天你辛苦些,多跑幾趟刑部,有甚消息便立即遞回來。行了,你一夜未睡,先去睡一會。”
橫平應是,卻并未提腳,杵在那兒道:“還有一樁事。來上京的路上,屬下遇見一人,那人的影瞧著與主子大婚那夜送禮的人十分相像。屬下心里起疑,便綴了上去,卻被他甩開了,想來是察覺到屬下的靜。”
顧長晉瞇了瞇眼。
橫平的武功是幾人里最厲害的,心也最穩重,他想要跟蹤的人,等閑不會失手,只能說明那人也是個武藝高強的人,且十分機警。
究竟是什麼人?
“他的目的應是同你一樣,怕許鸝兒會半路遇險,方會一路尾隨。你這次可看清他的臉了?”
橫平搖頭道:“那人非常警覺,屬下尚未靠,他便鉆鬧市里,沒了蹤跡。據他的形與步法,屬下猜他應當是一名侍。”
侍?
顧長晉眸一頓,沉片刻后,他緩緩道:“你在刑部盯梢時,應當會再遇見他。屆時莫要打草驚蛇,不必知曉他是誰,只需弄清楚他離去時,是往二十四局的哪一走。”
主仆二人說完了話,橫平便出了屋。
顧長晉閉眼小憩,腦中驀地又想起容舒提的老嬤嬤。
椎云在信里提過,承安侯長時在揚州,舅舅特地為請了個教禮儀規矩的教養嬤嬤。
那嬤嬤曾在宮中任職過,后來榮養退宮,便回了故里。
那教養嬤嬤在容舒十一歲那年過,沈治原想重新給聘新的教養嬤嬤,卻被容舒拒絕了,想來與從前的老嬤嬤的十分深厚。
那教養嬤嬤可就是昨兒里說的“老嬤嬤”?
昨兒那兩句帶著哭音的囈語,又是因著何事?莫不是……想母親了?
這些紛無章的念頭剛冒出,顧長晉神便是一怔,他蹙了蹙眉,抿散去這無關要的思緒。
不該過度關注容舒的事的。
他慣來是個極冷靜極克制的子,旁人的過往是甜是苦又與他何干?
如今尚且不知徐馥為何要他娶,容舒是敵是友也未可知,他不想利用,但也不愿與過多糾纏。
如先前那般,彬彬有禮地保持距離,是置二人關系的最好方式。
方才他讓回侯府,大抵也是因著這層考量,不愿出現在自己眼前罷了。
八月二十七這日,孫道平終于松了口,允許顧長晉隨意下榻行走了。
“大人的淤如今都散了,外傷也結了痂。但下用的是強針強藥,瞧起來是好全了,實則大人傷猶存,至要用三兩月的細心調養方才能徹徹底底擺病灶。”
頓了頓,又嘆氣,“若不是顧大人說刑部有樁人命關天的案子要去查,下是斷不會松口讓你回刑部辦案的。明兒下便要回太醫院了,顧大人切記要日日喝湯藥,早晚各一回。罷了罷了,同大人您說,還不如同顧夫人說呢。顧夫人心細,辦事又妥帖,有在,下也能放心些。”
說著便拱拱袖子,想去松思院尋容舒,誰料腳都還沒抬起,那位瞧著在認真聽實則本心不在焉的顧大人忽然來了句——
“孫醫正寫下來送到小廚房便可,廚房的婆子會記著我的藥。”
孫道平一怔:“小廚房的婆子哪兒有顧夫人妥帖?”
“無妨。我傷這段時日子也沒歇息好,這些小事便不必勞煩了。”
以的子,若是孫道平把煎藥的事兒與,興許便不回侯府了。
顧長晉潛意識里非常希容舒能離開顧家回侯府去,這種覺來得十分強烈且無緣由。
他慣來是個穩如磐石的子,對自己的每一分緒皆能知曉來由且能冷靜梳理。
獨獨對,總有種失去控制的錯覺。
顧長晉將這種失控歸因于這樁婚事帶來的不可避免的親。
同榻而眠,同屋而息,這于他而言,已是極親的事。
等回了侯府,他大抵便能恢復如常。
……
那廂孫道平去松思院告辭時,還是忍不住同容舒絮叨了幾句,要盯著顧長晉好生喝藥。
前世容舒記著孫道平的囑托,連著一個多月,日日都早起晚睡,就為了讓顧長晉喝上溫熱的湯藥。
有時候他在刑部辦案不能歸家,還會親自把藥送過去。
只這一世要回侯府,可就沒這功夫了。
傍晚用過晚膳,容舒提著個梅花攢盒往書房去。
已經好些時日不曾見過顧長晉了,今兒特地來便是為了同他提一明日回侯府的事。
誰料還沒開口呢,顧長晉倒是自個人先提了。
“我明兒回刑部上值,這幾日養病,手里積了不案子,往后很長一段時日恐怕都不得閑。夫人若有自己的事要忙,自顧忙去。”
他這話無異于是瞌睡送枕子了,容舒順著他的話道:
“妾正要同郎君提這事,明兒郎君既要回衙門上值,妾便想著回趟侯府看看阿娘與父親。郎君若是沒意見,明日我便去六邈堂同母親道一聲。”
顧長晉怎會不同意?
點了點頭便道:“你若想,可多住些時日,母親那頭便由我去同說。”
他這人慣來言出必行,天一暗,便提燈去了六邈堂。
徐馥還未歇下,這幾日頭疾又犯,安嬤嬤正在給用自制的藥油頭。
顧長晉進屋時,徐馥側眸打量了他一眼,道:“可是明兒要回刑部了?”
顧長晉道:“許鸝兒的案子已重新開審,兩位侍郎大人親自審此案,眼下侄兒回去正是最好的時機。”
徐馥也知曉顧長晉這會若是不去,那他先前做的一切便要給旁人作嫁裳了,便揮了揮手,讓安嬤嬤出去煎茶。
“談肆元不是個攬功的,但右侍郎袁州卻是個好大喜功的。你回去刑部后,什麼都不必做,只專心辦旁的案子,等談肆元親自來尋你。”
顧長晉心中亦是如此打算,頷首應是。
徐馥瞥了瞥他,又道:“你在長安街遇險,安嬤嬤還道你這樣金尊玉貴的份,為了那麼對份卑微的母傷,委實是得不償失。可富貴險中求,你的做法是對的。蕭衍親自派孫家的人給你治病,說明你這次是徹徹底底他眼了。我那時不讓王大夫治你,甚至開了幾劑加重你傷的藥,你可會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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