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別業, 云畔也只來過一回,上次是靈位剛迎到上京時候, 和姨母一道來祭拜過。
原本阿娘已經了江家祠堂,靈位上也僅僅只是寫著“江門明氏夫人”,曾經設想過阿娘面對一屋子不相,不親厚的江家人時,是怎麼樣一種煢煢孑立的悲涼景。現在好了,到上京來了,雖不能到祖父祖母邊去, 總算重回從小長大的這座城, 阿娘心里應當是高興的。
龍虎與停在桂園之外,從車上下來,一眼就見修葺一新的白墻黛瓦和翹腳飛檐。那是一座頗有江南風格的建筑, 中孫人是橫塘人, 宮前曾在這里住了大半年,到如今這屋子還保留著原來的風貌,與上京木柞為主的宅邸相比,多了份婉約清華的氣象。
看守宅子的仆婦到門上相迎,欠道萬福,然后比手在前引路, “香燭紙錢都預備好了, 請公爺與夫人敬香。”
云畔走進廳堂里, 上首案上擺放著阿娘的靈位,即便人去了一年多, 也還是讓忍不住潸然淚下。
仆婦點燃線香, 到和李臣簡手上, 兩個人拈香長揖, 雙雙跪在錦墊上叩拜。
拜下去,便伏在墊子上泣起來,那瘦窄的形有伶仃之,他不知道應當怎麼安,只是探過手去,輕拍了拍的脊背。
好半晌才止住哭,直起子向上回稟,說:“阿娘,我大前日親了,今日在姨母家回門,才從姨母府上出來,帶著新郎子,來給阿娘上柱香。”
邊的新郎子呢,很有婿見丈母娘的鄭重其事,兩手加眉行禮,“小婿忌浮,請岳母大人安。”
如果阿娘還活著,見了這樣景不知是怎樣想,一定含笑看著,了婿一禮甚至有些靦腆,仔細地叮囑上兩句,說千萬要善待我的巳巳。
可惜阿娘不能說話,但應當也很喜歡,至找見一個不錯的郎子,細究起淵源來,也許小時候還見過。
李臣簡是個審慎人,并不因岳母不在世了,行過禮后就敷衍了事。他像尋常拜見高堂一樣,虔心向亡故的岳母表明了一番心跡,說請岳母大人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保巳巳一日富貴平安。也請岳母大人在天之靈降福我與巳巳,保佑我們夫妻和敬,白頭到老。”
白頭到老這個詞,常聽人恭賀新婚時用上,聽得多了似乎沒有什麼稀奇,但細細品咂起來,卻又有另一種溫的況味。
該是多大的造化,才能真正做到那四個字啊。如今新婚燕爾,將來老夫老妻,想起白發蒼蒼并肩而立的樣子,倒也頗讓人心生向往。
線香進了香爐里,從前廳退出來,站在園子里四,東邊有翠竹,西邊有薔薇,東南角一顆桂花樹長得又高又大,姿態娉婷地招展出坊墻。
太從屋角沉下去,天邊浮起連綿的紅霞,一棱一棱地,像匝的魚鱗。他轉過頭來問,“回去路過南橋瓦市,夫人可有什麼要采買的嗎?”
云畔搖了搖頭,“姨母給我準備的陪嫁里頭什麼都有,知道我制墨,連松煙都給我預備好了。只是我從沒在晚間逛過瓦市,咱們經過的時候走得慢一些,我單是看看,就已經很高興了。”
他道好,陪重新返回堂向母親辭行。反正這里離公府不算太遠,只要想祭拜,隨時可以過來。
重新登上馬車,讓辟邪駕轅,順著一路璀璨燈海緩緩行繁華深。
上京的瓦市,是筆墨難以描繪的,它端莊又冶艷,含蓄又風,它是貧戶眼中的銷金窟,貴人眼中的風雅回憶,詞人低淺唱下不敗的英雄夢想。
云畔靠在車窗前向外張,喃喃說:“這夜里的燈市真好看。”
燈也有多種多樣,譬如有金銀裝飾的宮燈,也有把果子挖空了,拿燭火熏出香氣的果燈。只是這種燈壽命奇短,通常只能燃一晚,第二日便棄之,不可再用了。
馬車緩慢經過,云畔仔細瞧著,忽然生出一種想法來,轉頭對他說:“我的手作鋪子里,將來可以做出那種帶香的油蠟。譬如把丁香、白茶等研末,添進融化的蠟油里,再將蠟油澆注進準備好的模子,待它凝固后燃燒,就能帶出熏香一般的氣味,你說怎麼樣?”
的腦子時刻在運轉,任何一點,都能引發一連串的暢想。
李臣簡說好,抬手擋在前輕咳了一聲,“若是需要上好的香料,我認得朔方轉運使,可以托他替我運送些外埠的奇香來,以助你生意興隆。不過……”他復又一笑,“如今百姓照夜多用油燈,能賞玩蠟燭的多是勛貴眷,看來你只能做大買賣,沒法薄利多銷。”
云畔答得很認真,“可以想想辦法,若是能把香料添進燈油,手上有些小錢的姑娘也可以買來點在閨房里。本高的,自有本高的玩法,乾坤核桃里用金金箔做的件妝點,價格當然翻倍。尋常人家的姑娘要玩,用料可以簡單些,仍舊是石膏石,從頭到尾十個大錢就能做了。倘或實在沒那個閑錢,隔壁還有茶房,可以進去品兩盞香飲子,看兩本書,蟬鳴柳靜的盛夏,如此消磨也很高雅。”
像他這樣掌管著京中衛的公侯,將時間用在聽孩子說什麼核桃蠟燭上,好像有點大材小用了。可他就是很真誠地傾聽著,適時也說一說自己的想法,有他捧場,云畔便覺得那小鋪子真的可以順利開起來,甚至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賓客盈門的紅火。
有商有量籌劃未來的生財之道,是件快樂的事。云畔想自己的天里有很大一部分隨了阿娘,阿娘即便經營著侯府,外頭也非常妥善地運轉著自己手上錢財,經年累月慢慢積累起來,待病重彌留之前到手上,除卻田地之外,另積攢了二十萬兩。
也多虧得爹爹不過問家里賬務,就算柳氏背后催促,照樣沒能讓他壯膽在阿娘跟前開口。柳氏呢,小小的妾室,在當家主母手里并沒有不被發賣的特權,只要有半點不妥阿娘拿住把柄,保管在侯府待不下去。因此阿娘在世期間,頂多也只是覬覦,不敢有任何輕舉妄。
馬車前行,走到一勾欄院前了,看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頭小姐們,挽著畫帛與男客們相擁走進堂,甚至有人做出浪樣子,吊著一顆櫻桃放在兩人之間,邊走邊去咬那櫻桃,然后毫無意外地兩張撞到一起……
看得發窘,卻還是饒有興趣,倒是邊上的李臣簡不聲不響放下了竹簾,垂著眼說:“外頭烏煙瘴氣,不能再看了。”
云畔覺得納罕,如今年月并不像以前那樣守舊,再說男人場上應酬,顧這種地方的也不。
遂偏頭問他,“公爺沒有進過勾欄嗎?”
他正襟危坐著,薄氈仔細地搭在上,一副不可的模樣,正說:“我只酒樓,不進勾欄。”
這也算俗世中的一清流了,堅守著自己的底線,不與場中那些人同流合污,周旋只在酒桌上,大可不必在床笫間。
作為人來說,得知自己的郎子從來不去風月場所,倒也是一件很心的事。到底夫妻間總有親近的時候,眠花宿柳的,對彼此的子都不好。
坐不住,又開始探頭探腦,這片勾欄一座連著一座,走出去好遠了,前頭應當都是做正經營生的了吧!
可又不好意思自己手去卷簾,便著他說:“公爺,看不見外頭,我頭暈犯惡心了。”
他失笑,知道的小九九,眼一轉道:“看來與地方狹小,下回得換一架更大些的車了。”說罷將簾子打了起來。
云畔抿微笑,卻也約窺出了一點他的野心,龍虎與是皇親國戚專用的,比起平常的馬車來已經夠大了,若是再大,那又該是怎樣的等級呢?
調轉視線朝外去,不見勾欄就了那種放肆的曖昧,前頭酒樓腳店連綿,看見一個臨街而設,茅草蓋頂的小攤,長桌上放著一個巨大的冰鑒,邊上是各的和果碎。
他命辟邪停車,轉頭問:“夫人吃糖真雪嗎?這里的小食上京有名,你若是喜歡,就買一盞嘗嘗吧!”
云畔是最經不得食的,當即說好,“要多多的糖。”
他點了點頭,自己掀了上薄毯下車去買,云畔坐在車看著,那高挑的形與錦華服,站在小攤前實在格格不。大約是頭一回相見的印象太深了,他就該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君子自矜,下車替眷采買小吃,真是想都不敢想。
正胡思想著,他折返回來,將一盞冷食放到手里。所謂的糖真雪,就是刨得極細極細的冰碎上淋了厚厚的油和糖漿,拿小銀匙挖著吃。厚重甜膩的澆頭里混合了碎冰,油從先前的凝固到遇熱融化,在舌尖流淌開來,那甜香,人罷不能。
“噯,好吃!”由衷地贊嘆,“就是小了點,吃完可以再來一盞麼?”
他卻說不,“就吃這一盞吧,不可貪涼。”
云畔還想打個商量,他先截斷了的話,“夫人忘了昨晚的事?原本連這盞都不該讓你吃的。”
云畔愣了下,昨晚的事?昨晚圓房麼?在他看來圓房之后子虛,不宜涼,自己倒是全忘了。經他一提,頓時紅了臉,手上的糖真雪也不怎麼香了,愁悶地把這盞吃完,便拿手巾掖了,說還是回家吧。
他將建盞還了回去,仍舊登車坐回對面,馬車走了一程經過梁宅園子,正遇上一幫員把臂進門。起先他倒沒在意,但見云畔目灼灼一臉肅容,他遲疑了下,問怎麼了,“里頭有夫人相的人嗎?”
云畔盯著人群里的何嘯,心道果真是個偽君子,場面上和風細雨半點不出紕,誰知道人后那樣心積慮。
“公爺和才子何嘯相嗎?”
李臣簡順著的視線過去,淡聲道不,“我從武,很做文章,無需結那些風流才子……怎麼,夫人也仰慕他的錦繡文章麼?我有個好友任幽州防使,他同何嘯好像有些,可以托他求來墨寶。”
云畔聽了,臉上浮起一點鄙薄的神來,“公爺誤會了,我非但不仰慕他,甚至還十分憎惡他。”
李臣簡遲疑了下,“這話從何說起?何嘯不是姨丈的外甥麼,你們在舒國公府上見過面?他唐突你了?”
問到最后一句,便有了些約的怒氣。大男人和姑娘家過不去只是人品低劣,但若是明知巳巳和他有婚約而刻意為難,那就是罪該萬死了。
云畔也不知應當怎麼說,似乎梅芬的事不該告訴他的,但見那何嘯在上京混得如魚得水,又覺得心里氣不過。掂量了再三,還是將給了他。
他聽后并不顯得有多驚訝,“人分兩面,向有多明,背就有多晦暗。這件事并不難辦,只要姨丈和姨母防備著他,梅娘子在深閨中,他也不能將怎麼樣。”
云畔嘆了口氣,“就怕他不肯放過梅表姐,要是使詐放出什麼風聲去,徹底敗壞了表姐的名聲,那縱是姨丈有鐵腕,也免不得要吃啞虧。”
“名聲?”那兩個字在他舌尖上盤桓,半晌微微一笑道,“越是靠著名聲招搖撞騙的人,才越是舍不得名聲。”
他點到即止,沒有再說下去,可云畔卻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
梅芬的閨閣名聲雖重要,但何嘯才子的譽卻是他打通仕途的關鍵。孩子在閨閣里,縱是個和離的、被休棄的都有人要,但男人若是斯文掃地,那一輩子的前程就全毀了,會做幾句詩,也只有去秦樓楚館替人填寫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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