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酉時過半,等在天祿閣外的太醫院的胡醫政，眼下新任補缺的胡院判,終于被皇帝召進了閣中。

皇帝回京復朝第一日,直到此刻才有了閑暇見他。

胡院判長拜道：“參見陛下。”

皇帝挽起袖，“上來罷。”

胡院判緩步走到皇帝邊，把過脈后,又細觀他面半刻,方垂首問道：“陛下近日頭疾可有復發？”

“未曾。”

胡院判復又躬退回了玉階之下，“陛下之前了刀傷,眼下即便已無大礙,但南巡一路到底勞心勞神,陛下雖正當年,但亦不可過于勉強,須得好生將養。

此前用的藥劑似乎可緩頭疾,微臣稍后將脈案增補過后，再呈予陛下過目。”

蕭衍漫不經心地頷首，口中卻問：“朕先前命你改的方子可是改過了？”

胡院判背脊微僵,垂首再拜,“回陛下,方子……微臣已是改過了,溫補調養之用,亦了幾分味。”

“甚好，你退下罷。”

胡院判稱是,徐徐退到天祿閣外,邁步下了兩級石階,腳底忽而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一旁的高貴公公笑瞇瞇地手去扶他,“院判沒事罷？”

胡院判站穩腳跟，干笑一聲：“無事無事。”

他抖了抖袍，心緒平了，腦中才又記起一事來，“臣有一事忘稟，蒹葭殿趙妃娘娘的肩傷近來有些反復，許是回程路途顛簸，傷口未愈，前幾日還見了。”

胡院判說罷，遲疑又道，“高公公，這……”

高貴一聽，臉上一驚，“蒹葭殿那里還院判心些，老奴待會兒就去回了皇上。”

胡院判暗自嘆氣，想到今日不必再面圣，一臉如釋重負，“謝過高公公。”

他前腳剛走，工匠所的人便來了天祿閣。

高貴公公進殿通報過一聲，皇帝就將來人喚了閣中。

工匠所的宮人雙手捧著手中圖冊，跪到階前，正開口，眼風卻瞄見皇帝已起步下臺階，取過他手中的圖冊查看。

此圖冊描繪數只紙鳶形制，皆按皇帝事先吩咐的形制描摹。

蕭衍翻了一會兒圖冊，才回取過桌上的朱筆，僅將其中兩個圖樣圈了出來。

一個是尋常的元寶樣式。

另一個卻是栗子的模樣，三角形制，他復又筆細致地描上了幾筆細線。

“就按照此圖做兩只紙鳶，明日送去河殿。”

宮人接過圖冊，朗聲答道：“遵旨。”

高貴公公等人走后，才試探問道：“嬪娘娘新遷河殿，陛下不去瞧瞧？”

蕭衍袍坐回桌前，垂眸看了一眼吏部送來的奏疏，“不了，今夜不去了。”

高貴公公心中一嘆，卻不再勸，見皇帝又執筆批文，他想起胡院判方才的囑托，開口道：“胡院判方才走前說蒹葭殿趙妃娘娘這幾日肩傷不大好，前日又見了，陛下，要去探病麼？”

蕭衍眉心微蹙，“已過月余，竟還不見好？”

高貴公公斟酌答道：“聽說許是舟車勞頓之故。”

蕭衍沉片刻，擱下筆，起道：“去蒹葭殿。”

戌時正。

蒹葭殿外的琉璃宮燈遍照，整座宮殿燈火輝煌。

蕭衍駐足宮門外，抬頭了一眼飛檐之上立著的數尊雕。

宮人唱聲道：“皇上駕到。”

趙婉原本側臥于榻上，聞聽此音，慌慌忙忙起，迎到殿門前，只見皇帝頭豎玄冠，著一明黃龍袍而來，似乎是從前殿而來。

“臣妾問陛下安。”

蹲福道，“臣妾謝陛下恩典。”

“平。”

見皇帝的視線落在的右肩上，著素袍，袍下層層包裹的白紗約可見，趙婉抿一笑，“勞陛下掛記，是臣妾不中用，陛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

皇帝聲音卻是不悅，“坐下說話。”

兩下落座后，皇帝細問了的肩傷，趙婉照著醫政的話一一答過，末了，說：“臣妾照醫政的方子敷了藥，這兩日已不大疼了。”

皇帝側目看了一眼，又將目投向了門邊的高貴，徐徐道：“趙妃自好生將養著，太醫院若是怠慢，差人告知高貴亦可。”

趙婉臉上流出幾分失，勉力一笑，問道：“陛下自青州歸來，路途可順遂？”

卻見皇帝微頷首，只說：“時辰不早了，趙妃有傷在，早些歇息罷。”

趙婉見他起走，右肩作痛起來。

此痛意令不甘，隨之起，沖口而出道：“陛下為何從不曾多看臣妾一眼，臣妾是哪里不好？

從前舊事不提，即便是川之上，偶遇險境之后，陛下如今，也不愿多看臣妾一眼麼？”

蕭衍聞言，頓住腳步，終于回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

“妃此言甚是古怪，你一直所求的，是朕多看你一眼麼？”

他的一雙桃花眼里竟似開了些微笑意，“你一直所求的，難道朕沒有允你麼？”

趙婉中猛地一落，可心知此刻絕不能退，若是退了，便再沒有這樣的時機了。

抬眼目不轉睛地看他，“若是臣妾從今往后所求的，就是陛下多看一眼呢，臣妾為了陛下，愿意舍棄命，難道都不能換回陛下這一眼麼？”

蕭衍眉睫輕眨，卻是朗聲一笑，“那你此際又是在做什麼？

是求得憐惜？”

他的眸若寒星冷冽，語調卻愈發地和，“還是……挾恩圖報？”

趙婉臉上一僵，驚覺面前的帝王氣勢沉沉，原本微不可察的怒意陡然清晰起來。

“趙婉，朕愿允你的，便允你，朕不愿允你的，求也求不來。”

趙婉面頓時煞白，頹然地跌坐回了椅中，十指不由得深深地住了雕花椅邊。

皇帝再不看，旋而走。

*

一夜過去。

因是暮春時節，天亮得又早了一些。

顧儀昨夜睡得不錯，畢竟是悉的河殿寢殿，沒有認床的煩惱。

外面的日過薄薄一層月白紗窗投進來，看上去是個好天。

顧儀喚了多絡進殿，梳洗過后，辰時將將過半。

派人先去蒹葭殿問一問趙妃娘娘今日是否有空見，可宮人回來說，趙妃娘娘偶不適，今日不見客。

顧儀頓覺心一輕，放松下來，開開心心地用了一頓早膳。

升至嬪位后，的待遇眼可見地提高了，桌上的菜又赫然多了幾樣。

多絡給包了一個卷餅，里面夾了片，蛋和青菜，“這個卷餅，奴婢小時候也吃過，在丹韃，人人早膳皆用卷餅，只是多夾，有時家里殺了養，也夾羊。”

顧儀接過卷餅，好奇問道：“丹韃離京城有多遠？”

多絡回憶了一小會兒，“從京城行到邊境垤城茶馬市集，大概三四個月。”

的確不遠啊……

顧儀吃了一口卷餅。

多絡又自顧自笑了一聲，“不過奴婢小的時候聽人講過大幕朝中宗皇帝的故事，說他策馬疾行，兩個半月便從垤城一路回了京。”

說罷就意識到了此事仿佛不該說，眼珠一轉朝顧儀吐了吐舌頭。

大幕朝中宗皇帝就是蕭虢，蕭衡、蕭衍、蕭律的爹。

蕭虢做皇帝時，數次北伐丹韃，最終得勝，自此之后丹韃每年納貢，可數次北伐之中，有一次卻是慘敗，蕭虢因此被扣在丹韃作俘虜作了整整一年，一時淪為丹韃的笑話。

顧儀其實也覺得有些可笑，但生生強住了邊的笑意。

恰在此時，殿門的宮人進殿報道：“啟稟娘娘，工匠所的人來了，正在殿外候見。”

工匠所來做什麼？

顧儀過帕了手，才道：“宣進殿來。”

片刻之后，就瞧見一個青宮人手中提了兩只紙鳶邁步進殿。

宮人滿面笑容，拜道：“問嬪娘娘安，春日正好，工匠所特意為娘娘做了兩只紙鳶，給娘娘解解悶。”

顧儀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端詳他手中的紙鳶。

多絡驚喜道：“娘娘，左手邊那個好像是個金元寶一樣。”

顧儀一看，果然是描了數點金的大元寶形狀的風箏。

順手拿了就遞給后的多絡。

多絡又看一眼宮人右手邊的那個紙鳶，苦惱道：“可右邊那個，奴婢就認不出來了。”

顧儀低聲地笑了一聲，接過來，自己捧在手中。

“勞煩公公走這一趟了。”

宮人拜道：“娘娘折煞奴才了，既已送到，奴才就告退了。”

顧儀點點頭，復又仔細地去看手中的風箏。

約有一臂長，淺褐的三角形制，算不上個漂亮的風箏，可頂端描摹半圓，能讓人瞧出這是個栗子，并且左右和下端粘了四素白飄帶，不知是什麼材質，輕飄飄地隨風而。

舉起手來，著栗子風箏的木骨架在半空中輕晃了晃，飄帶揚起，確如奔跑起來的四肢。

板栗夜奔。

多絡見顧儀雙眼雙亮，眉目疏朗，出聲道：“娘娘，今日天氣就不錯！娘娘不若去庭院里試一試這紙鳶！”

顧儀手中穩了卷軸棒，點頭一笑道：“好啊！”

巳時正。

日已是大亮，碧空如洗，映著朝，漸呈現出幾抹溫婉的藍。

春風不疾不徐，從從容容地將紙鳶送上了青天。

顧儀立在庭院里，緩緩地卷著手中軸棒，這一次沒了蕭律在一旁催促，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放一回風箏了。

淺褐的板栗風箏業已升空，四肢迎風招招展展，飄飄。

多絡仰頭看了許久，仍舊不解道：“娘娘，這到底是個什麼紙鳶，奴婢看不懂……”

顧儀笑了一聲，“看不懂也無妨。”

高貴公公立在天祿閣外，迎著風眺，見到了空中飛揚的紙鳶。

此時皇帝剛剛下朝，他進到殿中，對皇帝笑揖道：“老奴方才瞧見河殿上空，飄著一只紙鳶，定是嬪娘娘喜歡那紙鳶呢。”

“是麼？”

蕭衍負手快步走到閣外，立在檐下，遙遙一。

不輕聲一笑。

原來也并非只喜歡元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