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風拂過門口,搖松柏枝柯。
祠堂里針落可聞。
還是老太妃最先打破沉默。
“你母親的死,我都看在眼中,確實是胎位不正以致難產,與旁人無尤。” 拄著拐杖,徐徐走到謝瑁跟前,“當時後院是我做主,你父親也在場,伺候的人也都是親信。 “
謝瑁不應,只諷笑般扯了扯角。
這能證明什麼呢?
深宅後院裡欺上瞞下的事多了,譬如秦念月瞞天過海、鄭家私探消息,老太妃和謝袞不知道,並不代表事沒發生。 若當時能瞧出端倪,武氏哪還能嫁進王府?
自是手段極為蔽,難以察知。
謝瑁心中冷嗤,只將目投向武氏。
武氏聽了卻只想笑。
確實很早就與謝袞相識,早在嫁進王府之前,但也只是相識而已。 武家以弓馬騎立,自與兄弟一道教養,也曾去過校場軍營,出之間到年紀相若的謝袞,難免打個招呼。
兩人的也僅限於此。
謝袞親的時候,也在議婚。
只不過年輕時運氣不佳,挑中了貝州一位文武兼修的年輕小將,奈何婚前夕小將在巡邊時遇敵喪命,婚事就此作罷。
武家敬其英烈,兩三年不提婚事。
後來謝衮喪妻得子,因男人們時常在外公事忙碌,先老王爺怕患有疾的元配之子委屈,特地挑了颯爽,也擔得起王妃之位的武氏求娶為繼室。
原是妁之言就的婚事,因兩人志趣相投,才有了後來融洽而深厚的夫妻。
這些事,王府外眾人皆知。
武氏幫謝袠養了那麼多年先室之子,從不知道,謝瑁心裡竟埋了那樣一顆恨毒的種子。 在暗生發芽,悄然長出淬毒的荊棘。
往事歷歷在目。
那個孱弱哭泣的孩子彷彿還在眼前。
當初對謝瑁的事關懷備至,自認問心無愧,苦心錯付的委屈與難過也都在時里漸漸消磨,此刻只有滿腔明磊落。
“王妃之位非我所求,謀害孕婦更令人不齒,我敢對著武家和謝家列祖列宗起誓,從未做過那樣的事。” 對上謝瑁的滿目沉,想起初見時稚兒清澈的目,想起謝袠當年的鄭重託付,到底覺得心痛,“你縱不肯信我,也不該疑你的父親! “
”依太妃所言,是鍾嬤嬤騙我?”
謝瑁仿佛聽到了笑話,嗤道:“父親縱橫沙場,尚有遭人暗算的時候,後宅中更不可能明察秋毫。 關乎生死命的事,怎就不容懷疑? “
這般質疑,分明深固。
越氏在旁瞧著,幾番要開口勸說,想起方才謝瑁的滿眼淩厲和素日叮囑,到底沒敢開口。
倒是老太妃痛心疾首,巍巍道:“當年的事,在場的人不,你怎就偏信那老穩婆的鬼話! 即便懷疑,說出來對證就是,何必做出這樣的事。 若珽兒真有個好歹,你對得起你父親嗎? “
”他們又何曾對得起!” 謝瑁厲聲。
“父親戰死時,祖母和二叔何等悲痛,如今呢? 太妃和謝珽把那京城強塞來的人當寶,怕是奴婢膝,狗苟蠅營,早就將舊仇拋之腦後了! “
”可笑,真是可笑!”
謝瑁說罷,忽然大笑起來,在祠堂里聽著卻分外悲怒淒涼。
最後,他的眼角滾出了眼淚。
自疾,他無數次抱怨過蒼天不公。
兄弟、父親、叔叔、姑姑,謝家每個人皆可頂天立地,馳騁沙場,唯有他雙孱弱,連站立都難。 他不肯信這是天災,便下意識歸咎於人禍。
而武氏,便是最可疑的禍端。
事已至此,刺殺之罪已難洗清,即便府中顧念幾分,謝珽和武氏背後那些軍將也不會答應。
而他是王府的嫡長子。
即使鷙,也不肯俯首辱。
鍾嬤嬤已經死了,事過去太久,即使說破皮,此事也無從對證。 他懷了二十年的怨恨,只為將武氏拽泥潭,更不願相信這一切只是謊言,不信他困於椅純屬天意命數。
臉皮撕破,已經無路可退。
謝瑁佯作拭淚,將一粒紅丸送口中。
“是非黑白自有公論,列祖列宗也都看著。 我為母報仇,問心無愧,按律死也是理所應當,只是奕兒尚且年——“
他終於瞥向越氏,想起年乖巧的兒子時,冷猩紅的眼底終於浮起些溫。
“他不懂事,也不知這些。 所有恩怨都算在我頭上,往後還婆母和二叔多加照拂,別讓人苛待了他。 “
這言辭神實如托孤。
越氏與他婚數年,朝夕相創迪繾綣,最知道他的,意識到謝瑁想做什麼時,大驚失,立時往他上撲了過去。
謝瑁卻勾了勾。
“保重。” 他用語告別。
旁邊謝珽原以為他會做困之鬥,瞧見越氏那神,猛然醒悟過來搶去救,卻只聽到他最後的幾個字。
晚了,早就吞......“話音未落,眼神便迅速的灰敗了下去,在一瞬僵滯後,垂下了頭。
越氏握住他尚且溫熱的手,當場慟哭失聲。
謝礪亦神驟變,搶上前道:“怎麼回事? “
”毒丸。” 謝珽眉頭皺。
王府裡沒這種能立時取人命的東西,方才謝瑁吞服的想必來自刺客手中。 從勢驟轉,到當庭對峙,誰都沒想到謝瑁會在上藏這種東西。 此刻葯已吞腹中,哪怕請了郎中過來,也回天無力,謝瑁這般選擇,偏執得一如既往。
方才還咄咄相的人,此刻漸漸氣絕。
越氏伏在他膝上淚流滿面,老太妃怔怔片刻,回過味時昏厥了過去。
......
當天傍晚,王府裡發出了訃告。
老太妃上了年紀,哪怕平素執拗蠻橫些,對幾個孫兒卻極為看重。 昨日擔憂謝珽傷勢,夜裡輾轉反側沒睡好,今日驟喜驟驚,親眼看著嫡長孫在跟前自盡,那樣的打擊實如一記重錘,將徹底放倒在病榻上。
武氏無法,將託付給二房婆媳照看,連年弱的小謝奕一道送了過去。
和阿嫣則忙著籌備喪禮。
事來得太過突然,諸般事皆需倉促準備。 且謝瑁到底是王府的嫡長孫,既已以死謝罪,又自遭人欺瞞,變得偏激鵡,算來是個可憐可恨之人,喪事上便未薄待,武氏和謝珽做主,已重禮厚葬。
裡外忙一團,阿嫣亦腳不沾地。
直到次日夜時分,才算稍得空暇。
回到春波苑裡,瞧見悉的昏黃燈時,不知怎的,竟有點想哭。
從元夕夜跟著武氏出門賞燈,到這會兒回來,其實也不過三個夜晚而已,回想起來卻彷彿經歷了太多的事。 元夕街市上的粲然花燈,夫妻倆攜手猜燈謎的歡笑融洽,遭遇伏擊時的驚心魄,趕往外書房時的擔憂焦灼,得知真相時的意外與憤怒,謝瑁自盡時的震驚無措......
每一樣皆如巨浪衝擊著心神。
抬著沉重的腳步,由盧嬤嬤纏著進了室,去裳鑽進浴桶裡,待溫熱的浴湯漫過時,只覺整個人疲憊得要命。
腳酸痛,頭昏腦沉。
闔上了眼睛,在熱騰騰的浴桶裡徹底放空腦袋,將繃了數日的心神放鬆。 不知是何時睡過去的,迷迷糊糊中似有人在推,阿嫣睜開眼,看到盧嬤嬤蹲在浴桶邊上,目擔憂,“王妃這是勞累過頭了吧,睡在這兒也不怕著涼。 奴婢服侍穿,到榻上睡吧。 “
”我想再泡會兒。” 阿嫣低聲。
浴湯溫暖,勝過床褥被窩。
明兒便要設奠,屆時弔唁的賓客往來,眷須由和武氏接待,自是要忙上兩日。 若不趁這會兒泡著解乏,怕是撐不下來。
盧嬤嬤心疼極了,卻也沒法子。
往浴桶里添了些熱水,又娶個薄毯子遮在上面,免得跑了熱氣,又低聲道:“王妃既覺得累,就再眯會兒,我給位。 “
說著,跪坐在浴桶的旁邊,為阿嫣輕頭皮。
按的手法很老道。
阿嫣原就累極,被這樣輕輕按,不消片刻就又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疲憊消去大半,水也涼了。
起凈水珠,穿了寢。
已是亥時,窗外春夜靜谧。
阿嫣原以為謝珽今夜會忙碌得不開,就沒打算等,才命人鋪了床榻要熄燈,就聽外面珠簾輕,謝珽走了進來。
他一墨裳,慣常的威冷。
神卻似十分疲憊,進屋后不待阿嫣迎上去,便自將外裳解了隨手丟在長案上。
待阿嫣近前,忽然臂將抱進了懷裡。
突如其來的擁抱,令阿嫣微怔。
但覺得到,謝珽今晚的緒格外低落,與往常迥異。 就連這擁抱都是疲憊的,也不多說話,只低垂著頭,將臉埋在發髻鬢畔,閉著眼久久沒。
燭火微暗,盧嬤嬤們悄悄退出去,就只剩夫妻相擁。
阿嫣知他這兩日緒跌宕,便微微踮起腳尖,竭力給他些支撐。 謝珽高大的軀微微躬著,幾乎將腦袋埋到纖秀的頸窩。
溫熱的鼻息輕輕拂過脖頸。
不知過了多久,被他闔眼著的地方,忽然傳來些許溽熱的覺,像是潤的眼淚。
阿嫣微詫,想要偏頭看他。
謝珽卻像是驚覺過來,鬆開懷抱站直子,也沒讓看到臉上的表,只低聲道:“我去沐浴。 “說罷,大步進了室,片刻后,裡面傳來嘩啦水聲,像是整桶水被拎起來兜頭澆了下去。
阿嫣站在外面,暗暗有些擔心。
婚這麼久,謝珽在心裡一直都是巋然威冷的形象,瞧著彷彿鐵石心腸,堅不可摧。 哪怕後來起了假戲真做的心思,在面前扯開寢晃來晃去,藉著泥塑仕的名義送珍珠首飾,也是端著點份,不負王爺堅節度使的端貴威儀。
而今晚......
抬手向脖頸,仍能覺出殘留的稍許潤,那當然不會是口水。
被兄長謀害,確實令人憤怒。
但謝瑁在祠堂裡服毒自盡,謝珽搶去救時分明是摻雜了擔憂與焦灼。 以至認清謝瑁已然氣絕的事實,他還愣愣站了半天,最後被震驚之下撲過去的謝礪到了旁邊,猶似不可置信。 那樣的反應,在這個久經沙場、殺人無數的悍將上,應是極為罕見的。
或許心深,他仍在顧念緣。
阿嫣長在書香文墨的太師府,即便長輩偏心固執些,時過得也不盡如意,卻從未見識過至親相爭的慘烈。
攥著袖,不時覷向浴房。
......
兩炷香後,謝珽才從裡面走了出來。
的頭髮披散,拿櫛巾得半乾后隨意戴了玉冠,寢也是胡穿著的,冷的廓在燈燭下疲憊未消,薄也抿著。
走到榻邊,他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緒。
“怎麼還沒睡?”
“方才眯了會兒,還不困。” 阿嫣屈坐在榻上,沐浴后青披散,不用半點首飾裝點,反覺婉轉旖。
謝珽坐在旁邊,勉強勾了勾,著青道:“早點睡吧,明日會很忙。 」
聲音頗溫,似在寬。
阿嫣卻仍不太放心,遲疑了下,還是握住了他的手,「殿下方才,很難過吧? “
語調低溫和,那雙清澈的眸子過來,裡頭盡是濃濃的關懷。 婚這麼久,守著心裡分明的涇渭之界,甚主去謝珽。 此刻,男人修長乾淨的手被十指輕輕牽著,像是壯著膽子依偎倒虎狼旁的兔子,小心翼翼又滿含擔憂。
謝珽注視著,翕。
片刻后,開口道:「他終歸是我的兄長。 “
哪怕素來疏遠,甚至走到了反目仇謀算命的地步,卻仍是同父所出,一道長大,在彼此記憶里佔著一席之地。
年時,謝珽也曾盼與兄長一道嬉鬧調皮,每嘗得了好東西,都會跑過去送給他。 後來得知謝瑁的疾藥石無醫,且兄長似對他暗存不喜,就甚在他跟前鬧騰了,免得謝瑁看了傷心。 但只要在外有所得,還是會變著法兒相送,或是借祖母之手,或是讓二叔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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