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笑著,不答話。
說來奇怪,那些達貴人總將我們比作珠玉鳥雀。
子瓊是玉,我是鳥,漂亮是漂亮,總歸不算人。
當初覃國為自保,用了最原始最簡單的法子:搜羅培養了一批貴媵妾送往各地。
可士族里哪有那麼多才貌兼備又適齡待嫁的子?便是有,家里人又有幾個愿意奔波兒遠嫁?
彼時衛國、莊國覆滅,時局。那些朝不保夕,甚至流離失所的人家里,若是有年歲尚又生的水靈的姑娘,便被覃國公帶了去。
我是,子瓊也是。
本應死于、疾病,甚至同類相殘的我們,在這一方院子里被地重獲新生。
總計二十一人。
們大多甘愿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在與夫子的調教下變為「士族貴」應有的模樣,作為維系各方勢力表面和平的禮,被派遣至異國他鄉。
這也正常。
子瓊與我不太一樣。
是衛國人,背著家族覆滅的仇。火海、鮮、刀鋒的寒,已深深烙進了的眼底。
我是這個的唯一共有者。
彼時,為了保持纖瘦的型,往往不許我們吃晚飯。日暮時分,我與子瓊便靠在后院的樹上。
抬眼是天高云闊,遠眺是教習、守門侍衛,與不過的矮墻院子。
培養結束,我被送往天子側,逃掉了,又逃不掉。而被如愿送去了齊國,幾經波瀾,終于熬出頭了國公夫人。
一晃,已是十三年。
簡單寒暄后,我講明來意。
「你要走?可……」有些為難,「你若是留下,即便是不做上卿夫人,我也能護著你。」
又是這句話,護著我。
「如何護我,國公帷帳?」我反問道。
齊國公看我的目,我不會不明白。熾熱,又遮掩,嘲弄,又欣賞,故作矜持,帶著打量、探尋,與上位者的傲慢。
自從被覃國公的人帶去培養,我
見多了這種凝視的目。
「我明白你不愿,可是阿鶯,平安富貴已是極為難得。」
所言不假。
「如果我不要平安富貴呢?」
一滯,目沉了幾分。松開我的手,起來回踱步,半晌才下定決心開口。
「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你跟著那個人走,阿鶯,我助你。」
4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終歸是有幾分道理的。
我夢見了七年前我出嫁時的日子。
窗外是越來越近的禮樂聲,每一個音都清晰地落盡我耳中。我端坐在屋里,背得格外直,急促的心跳聲和呼吸聲與窗外的樂聲和鳴。
阿娘推著我進了轎子,卻又在要放下車簾的那瞬,急促有力地拽了我一把。
我反握住那雙手。
一雙干燥、糙、布滿皺紋的手。
放開了,輕輕拍打我的手背,如往常一樣。恍惚間我希這一刻可以無限漫長,沒有盡頭。
我約聽見了的哽咽聲。
這是我第二個阿娘。
遇見時,我剛剛逃出生天,寒迫,筋疲力盡,狼狽不堪。耗盡力昏厥的前一分,我仿佛又回到了不斷奔跑的時刻。
深夜,云遮月,趁著凜冬紛飛的大雪,我跑了。
子瓊替我打掩護,引走了許多侍衛。大雪覆蓋了我的足跡,讓他們無從探尋我逃跑的方向。
可我同樣也不知道該去何方。
刺骨的寒風刮著我的臉,融化的雪浸了我的鞋衫。
我想起了故土的海風,一無垠的大海與撲面的咸腥味。好像,我了一支不系的孤舟,在海面飄零,隨波逐流。
只是沖著一個模糊的方向麻木地跑著。
跑著。
不知時間。
我好像歇了片刻,也好像沒有。
寒意麻痹了我的意識,不知疲倦。
恍惚間,我好像聽見了馬蹄飛馳的聲音。
我沒有騎馬,也不會。院子里的與夫子不會教我這些。
他們甚至不肯教我讀寫。
可惜啊,任我再怎麼努力,也跑不過馬匹。
那一瞬間,我想過放棄。
我的雙好像消失了,視線也開始模糊,疲倦如水般襲來,吞沒一切。
漫天的藍海,我的故土。
穿破虛幻的海浪,一道冷的目刺痛了我。
悉的眼神,時時刻刻盯著我,從未消失,像潛伏于暗捕獵的野。
極有耐心。
我猛地清醒過來。
一道凌厲的冷風從我臉側猛然掠過,比風雪還要凜然。隨后,利沒的聲音后不遠傳來。
然后是驚呼聲與拔劍聲。
一切發生的太快,仿佛是我產生的幻覺。我來不及回頭看一眼,第二支箭、第三支……
凜風刮過,我后的追兵紛紛倒地。
蔽月的云也仿佛被這利箭刺穿,微弱的月灑下,被枝椏切不規則的形狀。前方,遠,一道模糊的影沐浴著銀輝,手里的彎弓格外奪目。
我的意識在回憶里的長河里肆意流淌。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阿爹口中呢喃的一句詩。
青云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天狼。
5
「你什麼?」我問他。
那人融在夜里,正離去,聽見我發問,開口道:「鴻暉。」
「鴻暉?」
齊國公名鴻宇,他的弟弟鴻睿。這個名字,無論如何都無法不我多想。
見我面疑,他略一點頭,竟肯定了我的猜測,又掐頭去尾的補充道:「我是暗衛。」
暗衛,見不得的人,卻鴻暉。
不過,也難怪他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在暗盯著我。
我雖不明白他們兄弟之間出了什麼岔子,但他們肯定不會像普通人家兄弟之間那般兄友弟恭。
和離的那一天,新的婚書正好下達。
「你真的想好了?」子瓊皺著眉問我,「你本不了解他,幾乎對他一無所知。若是你此刻反悔……」
「放心吧。」我拍拍的手背,「也不算一無所知。」
齊國公的不太好了,疾患來的十分突然,鴻睿上卿又罹患殘疾,病弱不堪,政務漸漸落在子瓊的手里。
算是的報復,了當初庭院眾人的心愿。
和離與婚約的事,便是替我做的主。
出嫁那天,我在馬車上掀開車簾,回頭看了一眼宮殿。天邊的云翳逐步散去,華威嚴的高墻與屋檐在日下熠熠生輝。
車馬遙遙,奔波勞累。待一切禮畢,送房時,他屏退左右,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保持了一段距離。
我練地著子湊過去
,他卻躲開了。
「夫人并非如鶯鳥般,甘愿婉轉棲息各個枝頭。」他提醒道。
這一套于他無用。
于是我坐正,沉聲詢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何娶我?」
他卻拋出了新的問題,「夫人是何時發現我的?」
我垂眸思索片刻,答道:「十年前,我從覃國使臣的隊伍里逃。」
我恍惚聽見他輕笑一聲,不太真切。
「夫人又如何肯定那人是我?」
我抿了抿,略帶之意,故意垂頭:「你低估了子對于救命恩人的執著。」
許是我真的貌絕倫,許是離奇的經歷與世又替我的傳言添磚加碼,勾起了他人的興趣。無數人垂涎我,卻又不敢明正大地留住我。于是,我便如個件般輾轉不斷。
只有兩個人說要娶我。
一個是已然長眠的辰良,一個是近在眼前的鴻暉。
更何況,他還救過我。
偏偏是這個人,還救過我。
他的了,想說些什麼,又吞了回去。我明白,他也是不善言辭的人。
「回覃國吧。」他說,聲音帶著些許的沙啞,「去邊陲,遠離這一切。我不是齊國暗衛,你不是上卿夫人。」
我咬著他,眼里一陣溫熱,漸漸模糊。他慌了一下,笨拙地湊過來,想手抱住我。
他的肩膀與膛十分開闊堅,線條實,充滿了力量。那雙糙寬厚的手掌滿是老繭與疤痕,此刻在我的背上,小心翼翼。
我回應他的擁抱,扶著他寬闊堅實的后背。
換做平時,我無論如何也近不了他分毫。只能覺察他無不在的目,骨悚然,束手無策。
我勾起角,眼里醞釀的淚水驟然干涸,只余一片凄厲的絕。
下一刻,藏在我袖見的匕首便狠狠刺進了他的后背。
我算準了,劍刃夠長,心臟的位置。
他渾一僵,難以置信地盯著我,下意識想要推開我,卻又想到什麼了什麼,忽而釋然般的一笑,放棄反抗。
我轉刀柄,使傷口變得更加泥濘不堪。
落在地上,滴滴答答,比方才的眼淚更溫熱、更真實。
我鬼使神差地開口,沒頭沒尾,「你明知我不是覃國人……又為何偏偏是你……」
他沒有反抗,手上我的面頰,艱難開口,「……你還記得……」
當然。
我當然會記得,那道冷肅殺的目。
我本是莊國人,生長于海邊,直到天子下令,齊國為刃,我的家人、鄰里、故土,全都離我而去。
我命大,恰巧那天出海,逃過一劫。
隔著被鮮浸染變的海浪,我呆坐在船上,遠遠眺,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直到那道殘忍冷的目刺痛了我,將我拉回現實。
他背著弓,手里拿著尚在滴的刀。
他分明看見我了,卻放過我了。
顛沛流離之際,覃國公的人相中了我的外貌。
「你什麼?」他問我。
我木然地抬頭,想起阿爹阿娘尚在時,時長念叨著我的名字。
「……阿鷹。」
生于海邊,不畏風浪,要如鷹隼一般銳利自由。
「阿鶯……好名字,是個好名字。」他點點頭,對側的人說道,「這是個好苗子,音婉轉,生的水靈……」
他自稱是貴人,可保我來日食無憂。
我跟他走了,不全然是為了吃飽飯。
子瓊的出現,的海深仇,還有對于復仇顛覆的籌謀,更一寸寸加深我的執念。
許多年來,我一直記得那道像蛇一樣的目也知道他一直深藏暗,不肯現。
為什麼呢?是愧疚嗎?
我不得而知。
不論這個人是誰,經歷過什麼,聽命于誰,我的直接仇人都是他。
不可饒恕。
我著鴻暉逐漸渙散的目,將匕首拔了出來,加速噴涌流失。
既然給了我機會,那我便牢牢抓住,回以致命一擊。
他倒在地上,眼神渙散。
我清洗一番,換了服,攜好銀錢細,離去之時,我約瞧見他角勾起的弧度。
不太真切。
我連夜策馬離去。
有了先前逃跑的教訓,我曾央求辰良教我騎馬。我本是想著與他一同姓埋名,如今,剩我一人。
無妨,我依舊可以帶著屬于他的那份自由。
依舊是深夜,依舊沒有方向。
但這一次,不再是倉皇逃竄。
我本是鷹,歸屬天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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