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報過后,水榭中忽如夜般陷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還在縱品酒,臉轉瞬慘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個碎。
大晉只有一位大司馬。
也只有一個人,能令闔宮聞風膽寒,那便是先皇后衛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單槍一人連闖三道宮,踏庾后寢宮,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長的槍痕,揚言:此痕滅,中宮絕。致使這麼多年來,皇后一直不敢修繕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為傅簪纓大辦及笄禮,將娶新婦,這尊本應在京口的煞神又從天而降,卻說只是為了給一個小娘賀生辰。
誰能信?
寂寂之中,史中丞夫人冒失地開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場中心竅靈
通些的婦人,陡然想起那個由來已久的傳聞,神都不由染上懼。
簪纓的心口嗵嗵急跳。
躁切間沒聽清這一句,只知自己同這位大司馬素未謀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來給過生辰的。
轉上座。頃刻之間,庾皇后已然變,髻上釵個不休,手指抖了幾抖,才扶穩桌案,眼神里間雜著憤怒與恐懼。
不言而喻大司馬是來找誰的麻煩。
若在其他日子,簪纓樂見其。
可今日,同樣有樁大事要了卻,計劃不可中斷。
阿娘同故去的衛皇后固然有結義的誼,然而衛司馬痛恨庾氏,人盡皆知,自己認賊作母這麼多年,他不會對有好印象的……
非但不會相幫,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將與庾氏之流劃為一丘之貉。
固然可以換個時候再提退婚之事,但若錯過這個節骨眼,無人見證李景煥與人幽會的場景,那縱使說破了天,皇室也有飾太平的本事,不會對輕易放手。
變數太多,冒不起險的。
眼看樹下的春堇揮手發急,簪纓在舌尖一咬,下了決斷,于沉寂的水榭中開口:“大司馬厚意,阿傅銘五,敢不領。然年小福薄,不敢勞明公進駕,今下園中多貴眷,亦恐不便……阿傅承,愿他日再相拜謝。”
言訖,四方視線一同投到這小娘的上,目既驚異又佩服。
——這種時候,只怕連皇后娘娘都不敢胡拒絕,以免惹火那位橫行無忌的大司馬,不料傅氏小小年紀,竟能虛與婉辭,應對得宜。
庾皇后慢了半息才反應過來,臉由寒轉溫,心道調教了這麼多年,這妮子的心到底是向著自己這邊,忙道:“對,就按阿纓之言回復,快去!”
那儀門值衛跌蹌著去了。
不一時,回來復命道:“大司馬業已出宮。”一去一回間,中盡數汗。
庾皇后一顆心終于落回原位,慶幸過后,又生疑:那衛家豎子幾時變得這麼省事了,竟當真聽從一個小娘輕飄飄的幾句話?還是另有意圖?
審視般看向簪纓。
同一時間,簪纓拂袖長而起,白翩躚,有如流風回雪,言道:“枯坐無趣,水橋邊的景致頗好,阿傅帶夫人們去看一看吧。”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庾氏今日遇到的意外已經夠多了,當即警惕:“阿纓,稍后便是你及笄之禮,這會子又逛什麼。”
“吉時還未到,想來無礙。”
簪纓走出席位,“阿傅謝太夫人、夫人們來為我慶生,年禮疏,無何報答,只好略盡地主之誼。”
“好啊。”程蘊第一個笑應:“正巧我也想散散酒氣,傅娘子必知何風景好,便勞你引路了。”
有謝家夫人牽頭,余下的也都愿意照顧小壽星的雅興,除了王太夫人等幾位年高持重的誥命大婦,余者皆欣然前往。
庾氏貴為皇后,跟上去有失份,可實在怕了今天不對頭的傅簪纓再鬧出什麼事來,只好忍著怒意,擺駕隨行。
這樣一來,儀隊便壯大起來。
小庾氏才經歷一場驚嚇,正是需要疏緩的時候,帶著兒也跟隨上去。
不過雖是皇后之妹,但在按門戶論資排輩的建康,越不過謝氏、郗氏、傅氏幾家的次序,便落在了后頭。
崔馨看著前頭一堆人的后腦勺,滿臉寫著不高興。
今日進宮,未嘗不懷著與傅簪纓一媲姿的心思,早一個月便量裁出一套十樣錦破襦,又點額黃,畫靨妝,梳高髻,妝扮一新。
誰料座中所聞,盡是些贊嘆傅簪纓貌質靜、言行得云云,
這會子,又起高調盡什麼地主之誼!
姨母還在后位上穩坐著呢,得到稱主人麼?
正自不爽,崔馨忽聽前頭傳來男說話的聲音。
初時影影綽綽,只當是哪個不省事的小太監在與宮人對食。
陡地卻聽一道低沉的男聲道:“眼圈怎麼紅了,席上了委屈不?”
崔馨腳步一頓,睜大了眼——
懷春思慕太子殿下多年,豈會聽不出他的聲音!
在后頭都聽見了,前方諸人自然是盡耳底,神愕然。
然而眼前一片花林修竹,假山嶙峋,哪里有人?
這時又有一道婉約的聲響起:“不,不曾委屈。只是方才見簪纓阿姊氣度優容,寵萬千,不免思念起爹娘,自傷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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