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釀和雲綺同住小繡閣,小繡閣不大,樓上樓下共五間屋子,樓上是姐妹兩人起臥之,有小廳相連,一樓是正廳和耳房,供姐妹兩人繡花下棋之用,兩人各自有一個婢寶月和寶娟,藍苗兒和藍芳兒也常來玩耍,繡閣人多,就略顯得有些擁。
上元節甜釀落水病倒,每日屋裏藥香不斷,探者往來,加之甜釀常傷心垂淚,雲綺不耐煩日夜聽哭泣,呆在自己生母桂姨娘歇夜,後來大半日子,都是甜釀一人獨住小繡閣。
桂姨娘常勸自己兒:“你有自己的屋子不住,每日來倚著姨娘,讓祖母看見,倒要說你不守規矩,還白白把那麽一座樓都讓給了你二姐姐。”
雲綺年歲比甜釀小兩歲,心思卻直白許多,皺眉跺跺腳:“二姐姐日裏夜裏都要哭一場,我不耐煩勸。娘這裏闊敞又人多,在繡閣裏只得寶娟一人伺候,姐妹們一起玩完,時常還要自己收拾屋子,我不要住繡閣。”
又道:“反正王姨娘跑沒了,東側廂空出來,索我去跟祖母提,搬到東側廂去,離姨娘近些,屋子也大些。”
桂姨娘聽這麽說話,手捂住的,皺眉輕喝:“你瞎說什麽,什麽跑了沒了的,這等胡話你也能瞎傳,若讓人聽了去,傳到你祖母耳裏,你祖母非得打你不可。”
“明明是姨娘和藍家嬸娘說悄悄話,被我聽見了……”雲綺推開自己娘捂的手,“王姨娘是故意跑的,上帶了好多銀票。”
桂姨娘臉猛然一變,在肩上重重的拍了下,倒豎柳眉低喝:“還不知道閉,你這閑糟心的丫頭,只知道瞎聽胡說,這都跟你有何關系,日裏吃好喝好,過你的安生日子就是。”
雲綺肩頭吃痛,心頭滿是不悅,沉著臉甩手就往外走,被桂姨娘拖回去:“說你兩句你就甩臉,你給我回來。”
母兩人面沉沉,默默置了一回氣,桂姨娘見拗著頭,嘆道:“這沒風沒影的事,你以後半個字都不許冒出來,若被有心人聽了去,添油加醋的渲染開來,最後害的還是你自己。”
“跟我有什麽關系。”雲綺皺眉。
“你不嫁人了?人在背後說閑話不說你?”桂姨娘道,“你也老大不小,馬上也要談婚論嫁,家裏的醜事,婆家難道聽不見,不會想麽?”
又好言相勸:“好好的搬到側廂來做什麽,那是大人們住的地方,等明年你二姐姐嫁了,繡閣就是你一人的。”
雲綺挨了訓斥,悶悶的應聲,聽著桂姨娘的千叮萬囑,坐了半晌,自己回了小繡閣。
小繡閣裏甜釀正對著窗,坐在小杌子上繡一副雲錦,見雲綺嘟著帶著寶娟回來,徑直往矮榻上一躺,一會指使寶娟去倒茶倒水,一會又要換枕鞋,翻來覆去的不自在。
甜釀含笑問:“這是怎麽了?”
雲綺埋頭悶在枕上:“沒有。”
甜釀停住活計,上前去鬧:“告訴二姐姐,是被人欺負了,還是遇上什麽事了,二姐姐替你想主意。”
“不要你管,你顧著你自己就了。”雲綺推開,翻從矮榻上坐起來,蹬蹬蹬上了樓。
甜釀看著的背影,微微嘆了嘆氣,問寶娟:“這是怎麽了?”
寶娟也搖搖頭:“從姨娘屋裏出來,三小姐就這樣,許是和姨娘鬧脾氣。”
甜釀皺皺眉,不管。
端午節前幾日,甜釀看著桌上剩下的最後一個香囊,問寶月:“去看看,園子裏往見曦園去的小角門開了嗎?”
見曦園的小角門平日都不看,施連回來若有空,必會開角門直穿過園子往正堂去問候祖母,若小角門開了,他定然在家有閑暇。
寶月一溜煙進了花園,在丁香棚下翹腳一眼,回去稟甜釀:“開著呢。”
甜釀將香囊收拾袖,理理裳:“那我們走這條近道去看看大哥哥。”
施連有好幾日都著宿在外頭,只在清早回來打個照面,沐浴換,紫蘇知道他忙,但也知道他回來之前,是已經沐浴過的,裳上還沾著脂香氣。
這日得了空,施連和順兒都在見曦園,紫蘇準備茶點,吩咐青柳送去虛白室,目脧拉順兒,拎著壺涼茶,徑直走到了一叢花下潑茶渣。
順兒攏著袖口,乖覺的跟了過去,兩人在花樹影裏說話。
“好些日子不見你,你跟著大哥兒這陣兒都忙什麽?”
順兒呵呵一笑:“沒忙什麽,都是跟著哥兒東奔西跑,碼頭看貨,鋪子看賬,各家應對。”
“還有呢。”紫蘇聲問,“你總不至于日這樣的忙。”
“還有,還有大哥兒新結識了些朋友,聽說是金陵子弟,家裏貴氣的很,有時候跟著一起去游湖賞景。”
“都去了那些地方?”紫蘇盯著他問。
順兒扭扭肩,渾不自在:“姑,您老人家想問些什麽,直說就,這東一耙西一爪的,是什麽意思。”
“那……前天夜裏,你如何一夜未歸。”
“大哥兒梳籠了個私院兒,這幾日都在那。”順兒低聲下氣討饒,“求姐姐放過,莫再問了。”
紫蘇輕輕一笑:“我不過隨意問兩句。”又問,“那個姐兒長什麽樣,惹得大哥兒這樣掛心?”
“也就清秀佳人,面盤兒看著生生的。”順兒撓撓頭,”只不及姐姐的十分之一。”
倒是有些氣悶,提腳踢他:“拿我跟人家比做甚麽。”
順兒隨著的力道一溜煙遁走:“姐姐就別問了,有什麽問大哥兒去吧,我守在門樓裏吃酒,什麽也不知道。”
紫蘇輕輕哼笑一聲,將殘茶潑盡,也回了屋。
花叢後的主仆兩人默默的站了半晌,面面相覷,甜釀抿抿,正了正頭上的花釵,回頭道:“這番話,誰也沒聽見。”
寶月點點頭:“婢子知道。”
甜釀帶著寶月繞過幾叢花枝,邁步上游廊,提高聲音,笑問:“大哥哥在麽?”
紫蘇正在耳房裏收拾,走出來迎客:“二小姐來了。”
“紫蘇姐姐。”甜釀笑道,“我正要去祖母那,順道來看看大哥哥。”
“大哥兒正在虛白室看書,婢子領二小姐去。”
施連聽見人聲,已在虛白室探出半個形,清朗笑道:“幾日未見二妹妹,二妹妹來坐。”
虛白室的竹簟上隨意擱著一壺一盞,施連將杯中殘茶向窗外潑盡,自己踱步去室拿出一只碧青的蓮瓣盞,擱在矮榻的小幾上:“竹簟涼,二妹妹坐榻上吧。”
正站在虛白室門口繡鞋,下乍然出雙口繡著碧荷紅蓮的白綾,旋即被長長的掩蓋,碎步了虛白室,嫣然一笑,邊滿是歡喜:“最近來大哥哥這,哥哥都用這只杯子給我倒茶喝。”
他正彎腰斟茶,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眼:“是前陣子新淘來的茶盞,樣式好看,瞧著二妹妹應該會喜歡。二妹妹每次來見曦園,都只坐片刻,卻記得這只杯子。”
甜釀見矮榻旁胡卷著本線裝書冊,俯去撿,見那書頁都被折的七八糟,破損陳舊,惜的在手裏平整,遞在小幾上,笑道:“每每想來見大哥哥時候,都正瞧見大哥哥在眼前,祖母或是園子裏,好生奇怪,倒跟大哥哥心有靈犀似的。”
施連也不由得一笑:“二妹妹這話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兩人坐下喝茶,甜釀從袖間出那個靛花藍嵌松石香囊,輕巧擱在施連面前,嘻嘻笑:“端午快到了,給大哥哥做了個藥香囊,願大哥哥驅蟲避害,安康健。”
施連看著那香囊,眼裏興味滿滿,笑問:“這是單單我有,還是大夥兒都有。”
甜釀也笑:“這個花和繡樣,是獨獨為大哥哥做的。”
施連挑起那香囊,遞在面前深嗅,等香囊冰片清冽香氣沖腦海,半瞇了眼,因眼中亮過甚,神忽然帶了幾分冷豔,點點頭,聲音還帶點被冰片沖氣的鼻音,清朗帶著半沙啞:“二妹妹有心了。”
甜釀看著他神,微微抿了抿,笑道:“香囊掛在上,或是懸在床帳上也可,若是不喜歡這個味道,遠遠的懸在窗上,風裏挾著一香氣,好聞又能驅蟲。”
“好。”他捂著香囊,借著這藥氣沖走心的微惱,含笑點頭。
甜釀的目又落在案上的書冊上:“這是哥哥以前做學問的書,怎麽這副模樣了。”
他看了看書冊,淡聲道:“早已經沒用了,如今只拿它們墊腦後補瞌睡罷了。”
“大哥哥學問很好的,以前還教我寫字。”無不惋惜,“哥哥的字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字。”
“二妹妹最會誇人。”施連問,“二妹妹如今還寫字麽?”
臉帶點淘氣的意:“寫的……我字寫的不好看,每日裏還練幾筆,如今略比以前好了一點點。”
在進施府之前,只會歪歪扭扭的寫自己的名字,剩餘認識的字數不過一雙手,後來跟著施連每日學幾個字,很晚才開蒙完畢,至到現在才能暢順看書寫字,有時候遇上生僻字,也要翻翻書典。
“看書呢?如今看些什麽書?”
“哥哥以前給的那些四書五經,春秋禮義、說文解字都看完了,時常拿出來翻一翻,空暇時也看些別的。”
他點點頭,微嘆:“如今妹妹們都大了,也不便親自教妹妹們讀書寫字了。”
又道:“過幾日得空,我去書肆給你挑些通俗有趣、詩詞之類的書給你解解悶。”
“家裏家外事繁蕪,甜釀不麻煩哥哥。”甜釀笑道,“圓哥哥常給我捎幾本,眼下能看的書已經有很多了。”
他不聲微笑:“親家何時來家裏做客,我這陣子忙的竟然不知,怠慢了親家,實在不該。”
甜釀輕咬瓣,微笑:“前幾日況家夫人做壽,姨娘帶著我們去吃酒,祝家哥哥和圓哥哥也在,見面略說了幾句話。”
他嗯了一聲,笑問:“圓哥兒還好麽?許久不見他,條是不是又長了些,我記得自個十七歲的時候,隔一陣袍便要短上一小截,都要重新做裳。”
“大哥哥個兒高,甜釀覺得大哥哥每年都在長個。”甜釀勉強笑道,“圓哥哥看著倒沒怎麽變,還是原先那樣,以前的裳也能穿。”
他擡眼覷一眼,淡聲道:“端午書院也該放幾日假,該是一起聚聚,好好說說話。”
微微綻放出一個恍惚甜笑容,只道:“端午桂姨娘和藍嬸娘要帶著我們去看賽龍舟,圓哥哥家的棚子就在我們家的旁側,只是大哥哥近來一直忙,端午鋪子裏應該更忙些吧,如若哥哥有空,倒能見上一面。”
他亦微微一笑:“近來確實忙。”
甜釀這時喝完一盞茶,起告辭:“哥哥再忙,也仔細著些,別熬壞了,甜釀不打攪哥哥休息。”
施連也不留,送出了見曦園,而後自己又回了虛白室獨坐,著那香囊,嗅著濃郁的藥氣。
甜釀遠遠出了見曦園,先是扶著寶月站定,長長的了一口氣,而後帶著寶月去小花園裏繞了圈,腳步微微焦躁,寶月跟在後:“二小姐,天要黑了,不回去麽?還有什麽事兒麽?”
仰頭,微微皺眉,自言自語:“他究竟什麽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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