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紀蘭芷牽起謝如琢, 帶他一步步走出謝府，劉管事跟其後。

走了兩步，謝如琢忽然停下腳步, 擡起一雙哭得紅彤彤的眼，對紀蘭芷說：“阿娘, 我去拿一樣東西。”

“去吧, 阿娘等你。”紀蘭芷了小孩的頭，笑著應允。

謝如琢跑回寢院門口, 當著那群搬運家的兵的面，撿起了自己破損不堪的布老虎。

他細心地拍了拍玩上的灰塵，心疼地摳了一下斷線的口子。

邊的線斷了……府上沒有擅長針線活的繡娘能幫他好了。

這只布老虎, 是謝藺用百家布做的。

時, 謝如琢時常驚，夜裏睡到一半被汗悶醒，然後嚎啕大哭。

夜啼的小郎君帶起來特別累人，但謝藺不厭其煩, 每晚抱著孩子出門看月亮。

他告訴謝如琢，娘親變星星, 在天上看著琢哥兒。所以琢哥兒別哭, 娘親會難過。

謝如琢問, 那他有沒有機會見到阿娘？

父親回答他，有的, 等到百年後，大家都會變星星，一家人會在天上團聚。

那一天開始, 謝如琢就不再因為想娘而獨自掉眼淚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 大家會再次相見。

謝如琢夜啼的病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謝藺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只能下鄉的時候和那些婦人取經。有人告訴他，小孩夜啼是被魑魅魍魎嚇掉了魂，去各家各戶求一塊布頭，一樣小玩意擺在孩子床頭，能招來保家仙，這樣孩子便不會再驚了。

雖是無稽之談，謝藺卻鄭重對待，他果真為謝如琢取了百家布，制一只布老虎，陪伴兒子眠。

謝藺常有自己修補舊，一手針線活純嫻，雖及不上鋪子裏繡娘制的手藝，但做些棉鞋、羅這種小件還是綽綽有餘。

謝藺做的布老虎，長得沒有鋪子裏那些喜布老虎好看，但謝如琢還是將其視若珍寶，每晚都抱著睡。

父親不在邊，至還有他留下的東西能陪著謝如琢。

謝如琢抱懷裏破口的布偶，重新跑向紀蘭芷，再次拉住了的手。

紀蘭芷帶謝如琢離開了。

圍聚的眷們竊竊私語，對著紀蘭芷指指點點。

紀蘭芷和謝藺的婚約都已經作廢了，可依舊念舊，竟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帶走謝如琢。

世家人或許會誇一句仗義，但他們也會認為紀蘭芷一定瘋了。

朝中人人自危，誰敢和敗落的謝家牽扯上關系？況且紀蘭芷沒和謝藺婚，就這麽看顧謝家，還敢帶走謝藺留下的小拖油瓶，那麽今後哪家人還敢再和紀蘭芷議親啊？便是再長袖善舞、再容傾國也不行。

紀蘭芷分明在自毀前程。

紀蘭芷并不在意這些閑言碎語，帶謝如琢來到一間京郊的小院。

這間小院的房契在紀蘭芷手中，是盛氏留給紀蘭芷的嫁妝，侯府沒人能這些房産。

考慮到謝如琢再堅強乖巧，也只是一個七歲的兒郎。紀蘭芷還聘了一位廚娘以及一個婆子，這樣一來，謝如琢的一日三餐至有人照顧。

劉管事看著打理得幹幹淨淨的小院，房間也是按照孩子的喜好布置的。

一張竹葉雕紋的幔帳架子床、一只玫瑰梳背椅、一只勾蓮紋梨花木書桌，除了這些大家以外，西面還放著兩只箱籠以及櫥，櫥櫃裏塞滿了小郎君穿的冬與鞋。

這些都是紀蘭芷上鋪子裏為謝如琢置辦的，來不及喊繡娘給孩子裁新，只能買一些已經做好的，暫時備在家中。

劉管事能從這些用裏到紀蘭芷對小郎君的珍之心，他激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畢竟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人人對他們謝家避之不及的時候，紀蘭芷居然還願意對孩子施以援手。

“二娘子的恩，小的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了，若是郎主能平安歸來，定會激二娘子今日的襄助。”

但劉管事心知肚明，謝藺鬧出那麽大的陣仗，估計是兇多吉，他寬謝如琢，只是不想說出來讓小主子擔心罷了。

謝家如今沒錢、沒權、沒勢，家境一落千丈，真不知紀蘭芷這樣鼎力相助是圖什麽，難道真對郎主芳心暗許？劉管事不知該說什麽好。

劉管事不知，紀蘭芷怕他心生負擔，只聲道：“管事不必介懷，不論你家郎主如何，我都是願意幫助琢哥兒的。我與琢哥兒有緣，他喚我一句娘親，我便將他當親子養育。這間院子是我名下的房産，你們只管好生住在這裏，不要再擔驚怕。”

劉管事點頭哈腰，殷切地道了一句“是”。

劉管事奉紀蘭芷的命，下去催促廚娘熬煮一碗紅棗銀耳湯。

小郎君了驚，喝點甜湯也能驚。

婆子端了一盆熱水進屋，紀蘭芷親手擰了熱帕子，幫小郎君幹淨臉上幹涸的淚痕。

謝如琢乖巧坐在凳子上，任由紀蘭芷拿熱巾帕輕敷他的眼角眉梢，溫熱的意在臉上蒸騰，臉上眼淚風幹後帶來的細微刺痛，被那一張帕子一點一點抹去了。

謝如琢手腳又回暖，他漸漸不覺得很冷了。

小郎君在房間裏漸漸平複心，他又一次，覺得自己拖累了紀蘭芷。

謝如琢垂眸，輕聲說：“今日還是麻煩您照顧了。”

他一時容，才喚紀蘭芷“阿娘”，但他知道，如今父親患難，謝家未必還有從前崢嶸，他和紀蘭芷親近，或許會給帶來麻煩。

紀姨母是很好很好的人，謝如琢不想拖累。

紀蘭芷聽到謝如琢的話，又如何不明白小郎君的所思所想？很難過，明明謝如琢待在親生娘親的邊，但他還是那樣的不安。

紀蘭芷帶謝如琢坐到床上，拉過厚厚實實的錦被，蓋在小郎君的上，把他裹一個圓鼓鼓的球。

紀蘭芷和謝如琢面對面坐著，鄭重其事地說：“阿娘要和你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可能你會生氣，也可能會難過，但是你答應阿娘，絕對不要不理阿娘，好不好？”

謝如琢茫然地擡頭，他看著紀蘭芷那雙認真的眼睛，遲緩地點了點頭。

紀蘭芷一下小孩的臉頰。

小郎君的眉眼長開了，下頜漸漸有了男子的骨棱，掐起來一點都不乎。

即便過了冬，元月也還是偶有風雪。

屋外再次刮起了風雪，冰淩撲到紅漆和合窗外覆的寒氈布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被褥裏藏了好幾個灌滿熱水的湯婆子，謝如琢還有厚被圍擁，他一點都不冷。

紀蘭芷清了清嗓子，和謝如琢說起從前的事：“我方才說的那句，我是琢哥兒親生娘親的話，并非作假。七年前，阿娘在遠離都城的中州海域遇襲，被海寇當俘虜，他們看中我的姿容，迫我嫁給賊首。”

“我不幸中毒，幸得你父親搭救，也在那段時日裏懷上了你。可是，當時你的父親負皇命，喬裝賊匪，而我是世家子，家中還有護我多年的母親，我不能嫁為匪婦，因一時的沖，讓我母親蒙。”

“你見過侯夫人，你知道是個溫善的子，如果沒有我的庇護，在家中很容易到妾室的欺辱。所以，我必須回到都城，像個尋常子那樣，嫁到高門裏，為娘家爭權奪勢，如此才能引得父親半點憐憫，善待我的母親……”

紀蘭芷可以坦地和謝藺據理力爭，可以訴說自己多年的不易與辛苦。

唯獨面對謝如琢的時候，的心中常有虧欠。

小郎君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原來只是一個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思念的娘親，原來一心想舍下他。

謝如琢現在沒有父親了，紀蘭芷找回他，卻還要告訴他這麽殘忍的真相。

紀蘭芷說到後面，幾經停頓，愧到說不出話來。

紀蘭芷定定地看著小郎君，能言善辯，完全可以造一些事實，把自己說得無辜又可憐。反正謝藺一定會幫圓謊，沒有人想傷害懂事的謝如琢。

可是紀蘭芷不想欺騙小孩，謝如琢聰慧，他未必不能覺察出謊言。

紀蘭芷騙了他這麽久，不能再肆意妄為，欺瞞兒子了。

紀蘭芷不說話。

冷風從門裏灌，紀蘭芷沒有蓋被子，懷裏也沒有抱著湯婆子，覺有些冷。

沒一會兒，的手心，忽然進來一樣熱騰騰的件。

小孩察覺到紀蘭芷那雙荷尖似的長指都凍出薄紅，特地給塞了保暖的羊皮水袋。

紀蘭芷掌心生熱，錯愕地擡眸，向小郎君。

謝如琢凝視生母，臉上沒有笑容，卻也不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

他用稚氣的嗓音，小聲問：“就像我從小都在思念娘親那樣……阿娘離開自己的娘，一定也很難過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紀蘭芷的鼻尖脹出熱意，酸酸的覺湧上心頭，催出盈滿眼眶的淚水。

兒子沒有怪，他諒的難，甚至覺得紀蘭芷一定過得很辛苦。

紀蘭芷忍不住，傾抱住了謝如琢。

把淚了的眼睛，埋到謝如琢窄小的肩膀上，哽咽：“是啊，我很難過、很難過。但我也很想念琢哥兒……我再 也不會丟下你了，原諒阿娘這一次，好不好？”

謝如琢沉默許久，隔了好一會兒，小郎君才手環住紀蘭芷，輕輕說：“好。”

紀蘭芷本不該在外留宿，即便是嫁過人的寡婦，如今還是獨，也不好做一些太過放浪形骸的事。

可是夜裏，紀蘭芷陪著謝如琢吃了一碗甜湯，看著謝如琢難得有一笑意，又到于心不忍。

不打算丟下謝如琢了，既如此，名聲差點又如何？

當晚，紀蘭芷抱來一床厚被，睡在兒子旁邊。

謝如琢像是害怕紀蘭芷離開，就連睡都要出玉琢一般的細白小指，抓住紀蘭芷的袖。

紀蘭芷沒有掰開他的手，陪在謝如琢的邊，一晚上聽著小郎君平緩的呼吸，看他尚且安穩的睡，幾乎沒怎麽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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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侯府，紀侯爺坐在花廳正堂，一夜未睡。

他早知謝家衰敗的消息，這門親事結到最後竟了一場笑話。

紀侯爺唯恐惹禍上，花了一些錢財用作人疏通，他從大太監德方口中得知，既然謝藺獄，那麽婚旨自然就不作數了。陛下仁慈，總不至于著人家小娘子嫁給一個囚犯。

紀侯爺松了一口氣，趕回家，叮囑家中人別和謝家來往。

哪裏知道，人還沒坐穩，茶還沒吃上，他就聽到柳姨娘興沖沖地跑來告狀，說紀蘭芷當衆帶走了謝如琢，這事兒在夫人圈子裏全知曉了，鬧得沸沸揚揚，還有添油加醋地說了外人傳出紀蘭芷克夫的“名”，諷刺紀家真是有有義。

紀侯爺氣得摔碎好幾只茶盞，指著盛氏的鼻子罵：“這時候不和謝家撇清關系，還上趕著當人後娘！蘭芷日後還怎麽再嫁？哪家高門的郎君會要？！瞧瞧你養出的蠢！早知如此，在七年前，做出那等辱門敗戶的事時，我就該溺死！”

柳姨娘和紀晚秋還在一旁幸災樂禍，們就說，紀蘭芷哪裏來的潑天福氣，竟能權臣之婦。就是個克夫的掃把星，在外人眼中，害死第一任丈夫，第二任未婚夫又在兩人婚前鋃鐺獄，再無人敢娶紀蘭芷了。

紀晚秋堅信，往後的日子一定會比紀蘭芷好上一千倍、一萬倍！再也不會被紀蘭芷在地上打了。

盛氏氣得發抖：“枝枝是你的親，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也是你的骨，是你落下的！你不幫著親，還要送去死！況且枝枝若是遇不到好人家，一輩子留在侯府又如何？又不是養不起一個孩子了，不過多一雙筷子的事！閨遇到這麽大的變故，你不心疼兒，反倒覺得不能再嫁便沒了用。紀崇德，你這算什麽？你把枝枝當可以隨意發賣的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