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下落
整整五日, 帝王皆閉于書房中。除了在外為陛下搜尋珍寶的暗衛,整座棲霞行宮風平浪靜。
每日要的政事由秦讓巳時呈殿,未時發還,并不曾耽誤。
至于膳食, 亦是秦總管每日算著時辰領人送, 尤其要避開宸妃娘娘素日喜的菜式。只盼著陛下莫景生,能稍稍多用些。
行宮大小事宜由宣國公世子暫代, 聖駕回鑾之期未定。
眼見著日過午時, 秦讓瞧著幾乎是原封不送出來的午膳, 在回廊下與世子殿下嘆氣。
謝明霽每日在自己住所置過泰半事務,搖頭道:“罷了, 宸妃娘娘離宮,陛下在明面上能如此心平氣和,已經算是上蒼庇佑了。”
如若不然,他可真擔心這位好友能做出什麽事來。
萬幸有長瑾從前留下的書冊, 能給陛下一時藉, 應付過這最艱難的幾日。
謝明霽于雲層間, 是真想給保存住這些書籍的劉姑姑躬道謝。
雖說是這麽個道理,但秦讓當差之餘,也實在是想不明白宸妃娘娘離宮之事。
娘娘在宮中時,陛下從來都是將捧在掌心好生護著的。旁的不提,單說娘娘素日裏要出宮,陛下有哪次是不應允的?便是在太後娘娘面前, 都不曾讓娘娘半點委屈。要知道太後娘娘執掌後宮二十餘載,威儀更勝從前。
縱然前些日子宸妃娘娘與陛下起了爭執, 但最後也是娘娘手打了陛下,陛下照樣半分不與計較。
那掌印可是大半日才消, 怎麽看都不像是宸妃娘娘吃虧。
秦讓想了數日,唯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難不是因為中宮之位?
宸妃娘娘宮時,先帝崩逝尚未期年。若是大大辦立後典禮,總歸會惹流言議論。再者,太後娘娘一心屬意平侯家的小姐,陛下也不在此時與娘娘起爭執。
況且陛下已與太後議定,只要宸妃娘娘誕下子嗣,便可風風冊立為後。
這本是水到渠之事,先帝的陳貴妃初宮時也不過封了三品珍妃,也是接二連三誕育皇嗣後才加封一品貴妃位。
謝明霽多知曉些,陛下執意要查探長瑾的世。
由得他查,卻徑直釜底薪。
行宮中又傳來幾封政務,謝明霽需趕去理。
他與秦總管相視一眼,同道:“好生當差吧。”
……
天映屋中,帝王手邊一卷《通典》,專為科舉所付梓刊印。
《通典》一書專敘歷代典章制度,分九類,枯燥繁瑣,艱深晦,素來為士子心頭大患。
可他手中這一本,縱然保存仔細,書頁一角卻多有翹起,不知原主人翻閱過多遍。
其上批注的端楷小字工整清晰,簡明扼要,字字珠璣。
這是他的瑾兒,是十七歲的一甲榜眼。
耗費七日之功,帝王讀完了心上人所有手記。
科舉所用的經史子集,皆是從趙家公子手中借得,匆匆數日便要歸還。重要之一一提筆抄錄,還因筆墨紙筆不足儉省。
劉姑姑能保存下的只有這麽多,餘下被棄置的更不知凡幾。
書墨暈染,無聲訴說著那段苦讀的歲月。
燭搖曳,有誰能夠知曉大晉最年輕的一甲進士出自雅和苑。
陷一隅,唯有從書中窺得天。
憑著筆下的文章,從不曾認命,直至一路立于金鑾殿上。
就好像是從泥濘中頑強生出的一朵花,世道從來不公待,如何能苛求有濟世之心?
何其可笑。
一卷手書終了,帝王凝視著最後落款的幾字。
又不單單是一株花兒。
向下紮,跌跌撞撞。
從無需依附他人而活。
……
還鄉之前,李夫子一家再次被召了棲霞行宮正殿。
一同候在此的還有劉姑姑,與對面二人不曾相識,但卻聽妍兒提起過李家善心的夫婦。
侍唱和,帝王駕臨,三人皆跪伏于地行禮。
“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福。”
“平。”
侍們攙扶起陛下的客人,李夫子在右首位,恭敬等候答話。
祁涵此番召他們前來并無要t事,唯有一道恩賞旨意要宣讀。
除過賜下金銀宅邸外,帝王親筆所書,另加封劉氏、李氏七品安人敕命。
劉姑姑在趙府服侍數十載,如何不知曉敕命夫人的榮。李夫人亦曾聽丈夫提及,七品敕命須得朝中正七品的母親、妻室方能獲此殊榮。
二人跪于地辭謝,俱不敢領。
帝王頒下敕書,換了們悉的稱呼:“妍兒在朝時曾至五品,你們多年來照拂于,自然能夠當得起。”
至于對外的名目,帝王已有安排。屆時會由江平巡出面,以們二人救護有功為名,為們請封。
敕命夫人皆得朝廷供奉,地方州縣敬之。
李夫人知曉無功不祿,若是為了妍兒,更不該再得這些。
恭聲道:“宸妃娘娘已有厚賞。陛下擡,民婦愧不敢當。”
劉姑姑亦請辭,不過是略盡綿力照顧了宸妃娘娘幾年,宸妃娘娘賜予的金銀足夠食無憂後半生。
帝王并未多言,只道:“朕是的夫婿,原也應該如此。”
李夫人去,提及妍兒時,帝王的神不知不覺間和許多。
他是真心護妍兒。
“三位請起。”
侍從在前引路,二位新封的敕命夫人捧了葵花烏木軸的五文書退下時,恰逢容家三人被帶上。
讀書人慣來有涵養,李夫子見到那對無無義、賣求榮的夫婦,索不曾搭理。
容何氏卻第一眼見他們後侍捧著的華貴禮,尚來不及多看一會兒,一家三口面灰敗地被押去殿前。
那位連日提審他們的世子爺佩劍立在階下,神冷峻。
多番的訊問,他們已如驚弓之鳥,簽字畫押,該代的不該代的吐了個幹淨。
容何氏心疼地看著陪他們一同在獄中苦的兒子,這個時候的碩兒本應好生在私塾讀書,將來封侯拜相,為掙得誥命。
與丈夫遙遙著軍簇擁的帝王,也不知妍兒是得了什麽機緣,竟還高攀上這樣一樁好親事。
沒有容家給的一副好樣貌,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
他們好歹養育多年,眼下風了非但不曉得幫襯弟弟,竟還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這些至親牢獄之苦。
蒼天無眼,義鄉哪裏有這種不孝的兒。
祁涵半字不願與容家人多言,謝明霽代宣帝王口諭,擲地有聲:“欺君犯上,論律當斬。”
一句話有如五雷轟頂,尚不及容家三口哭嚎反應,侍衛已經當先拖了容犁去。
容家自封的一家之主早就嚇破了膽,被侍衛踢了膝蓋,強地架在院中新設的刑臺上。
容何氏哀嚎不止,渾栗,卻還不忘將兒子護在後。而引以為傲的秀才兒子此刻瑟著逃避,見父親難,偏生一句不敢言語。
劊子手已開始打磨本就鋒利的屠刀,一下又一下,碾在容家三人心上。
容犁雙抖得不樣子,脖頸嚴地在刑臺上,刺骨的涼。
他被兩名護衛牢牢著,從未有一刻像此時這般絕過。
他一疊聲求饒,陛下大發慈悲,饒他命。
“求貴人饒命——”
祁涵冷冷審視著他,原來他也能開口說話。
容何氏固然偏心,但他作為瑾兒的父親,作為容家的當家人,可曾為兒說過半句公道話?
沒有他的默許縱容,容何氏敢對兒如此肆意妄為?
更甚至于沒有他的點頭,在容家誰能決定賣出兒?
惡名俱讓容何氏承擔,他這個父親當真是不如死了。
屠刀磨得鋒利,在下閃著寒芒。
劊子手連酒都不曾喝,提起刀時帶出一陣寒風,即將索去一條命。
容犁在那清晰的刀面上見到了自己垂死的模樣。
刀迎風斬下,堪堪在離脖頸三寸停住。
容犁劫後餘生,大口大口著氣,地面已然了一片。
容何氏抱著自己的兒子,在上位者的目襲來時不住磕頭。
“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
劊子手踢了踢一不的容犁,生死場上走過一遭,他失了所有力氣。
帝王語氣冰寒無比:“若是你們再膽敢出現在的面前,”他的聲音不含一溫度,“朕會讓你們比死還難堪。”
“是,是。”
“民婦不敢,民婦再不敢了。”
帝王擡手,暗衛頃刻間上前架住了癱的三人,毫不容丟出了行宮。
……
落日西沉,為殿宇籠罩上一層金暉。
棲霞行宮中歸于平靜,帝王的聲音散于風中:“傳令下去,後日啓程歸京。”
軍副都統領了聖旨,旋即退下預備。
待人走後,謝明霽訝然道:“陛下,那宸妃娘娘……便不找了嗎?”
長瑾眼下獨自一人,在外流離只怕不易。
天邊線一分分黯淡下去,帝王道:“應當就在金平府中。”
謝明霽眸中訝異更甚:“那——”
他很快反應過來,依陛下的意思,城外種種布置只是長瑾的障眼法。也難怪暗衛遍尋不得。
可就算長瑾是在城中,應當無人能夠接應,不知在何落腳。金平府不大,挨家挨戶搜尋倒也未嘗不可。
帝王的聲音有些飄渺:“眼下尋到又能如何?”
“若不願回宮,又該如何?”
深思之下,謝明霽也失了言語。
夕最後一分餘暉盡,十餘年的至好友彼此無言。
晚風吹過一樹碧葉,沙沙作響。
“陛下的意思是……”
“會回來的,”帝王聲音篤定,“或許兩年,或許三年。”
“朕會將找回來的。”
圓月清輝,兩度日升日落。
旭日噴薄而出時,回京的鑾駕已恭候在棲霞行宮外。
如來時一般,江平巡攜上下百餘位臣工跪送。
宸妃娘娘欠安,今日不曾現于人前。
耽誤這些時日,原定的行程更改,駕自金平府折返,不再往鎮江、揚州。
車駕出城之際,帝王最後回過沐浴在晨曦中的這座小城。
他兩度至金平府,心境全然不同。
軍在前後宿衛,另有一道旨意快馬加鞭送回京都,塵土飛揚。
今歲太後六十大壽,陛下有旨恩赦天下。
赦免的罪臣名錄中,帝王執筆新添一道名字。
原戶部五品主事,容硯,容長瑾。
他將份還予。
……
城門禮樂聲聲,順風而送,連小巷間也偶有聽聞。
辰時中,容璇于睡夢中醒來。未挽發,攏著錦被坐于榻前。
已經比郎君素日起的時辰晚了兩炷香,懷月在外輕叩房門。
得了裏間肯定的答話,方推門而。
“郎君,”懷月放下洗漱的熱水,停了停道,“今晨駕已回鑾。”
追查的風聲似乎已過去,容後幾日,郎君便不必再拘束于小院中。
容璇輕應一聲,聽不出是何緒。
淨過面,容璇束發時懷月還有一事稟報:“郎君,今日卯時有人往懷玉齋中送了一樣東西,奇怪得很。”
容璇簪了玉釵:“是何?”
“是一只紫檀木匣,很有些分量。”懷月本不收,只是匣子送到時不在鋪中。來人只道給東家,爾後放下東西便離開。夥計們便代為保管,守著分寸不曾查看。
“我已經讓人將匣子般了回來,就在堂屋中。”
“好。”
懷月出一點笑意,若是郎君不在,當然是自己拿主意。
如今重新回到郎君邊,萬事都安心些。
容璇收拾妥當,隨一同去查看。
木匣上了鎖,一同送來的鑰匙被懷月收在了香囊中,此刻遞給容璇。
銅鑰鎖孔中,容璇猶豫一會兒,打開了錦匣。
金閃過,懷月捂住了,險些驚呼出聲。
滿滿一匣的金燦燦的元寶,鑄一兩,二兩,五兩,十兩的皆有,便于主人隨時取用。
雖則小院是單家獨戶,懷月還是立刻去關了窗子。
容璇這只悉的紫檀木匣,從京都一直帶到了金平府。
他真是……
懷月回到案前時,仍舊沒有回神:“郎君,這……”
一兩的金元寶小巧玲瓏,容璇把玩一對在掌心:“他大抵是清查了我在金平府中逛過的鋪子,猜到了懷玉齋。”
金元寶有一下沒一下的相擊,聲音竟還有些好聽。
發現懷玉齋本在意料之外,還特意另外逛了數條街,到底還是沒能瞞過他。
懷月反應一會兒,才知道郎君口中的“他”是指陛下。
不免有些慌張:“陛下是已經發現了郎君的t蹤跡?”很快懊喪不已,“我不該將東西帶回來的,我……”
“無事。”容璇輕聲寬。
他查得點到即止。
“那這一匣金子是?”懷月語氣遲疑。
元寶燦爛,幾乎要晃花人的眼。
容璇默然許久。
“他怕我在外間苦。”
日映屋中,懷月取過屋中備下的小秤逐一稱過金錠,統共是一百三十兩。
向坐于窗畔的郎,原本的話語止住。
郎君從宮廷,這本來應當是件好事。可有時候瞧著郎君,并不見有多歡喜輕松的神。
懷月默默收了小秤,整理好金錠。
“阿月,”好半晌,聽得郎君喚,“這兩日,收拾好箱籠吧。”
“是,”郎君已有了打算,懷月忙答應下來,“我們去何?”
浮雲流轉,容璇道:“去江南。”
老師說過,有一條退路在江南。
碧空湛藍如洗,郎出神了許久。
“再有,我也想好生看一看江南的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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