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線（二）

很快便到了休沐日, 沈稚後腦的傷口痊愈，繃帶已除，除了臉蛋比從前蒼白清瘦一些, 整個人看上去還算神。

裴慎說會過來, 也不知是何時，連沈開霽也說他一貫公務繁忙，拿不準他過來的時辰。

是以沈稚一早醒來, 就讓人伺候洗漱了。

他一外男來沈府後院本就不合禮數, 更不可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同他見面，還是要略微收拾一下的。

寶蕓替梳好發髻，描了個清麗幹淨的妝容，又換上一淺碧的襖，本以為已經很是大方得，又不過分張揚, 可沈夫人見過之後還是愁眉不展。

“阿娘, 我這……不合適嗎？”

沈夫人搖搖頭, “你穿這是極好看的。”

尤其是大病初愈後，多了幾分恬靜溫婉的，冰玉骨，清麗俗, 淺更襯出一弱柳扶風的味道, 只怕在男人眼中，更易生出憐惜和保護。

沈夫人如今也很矛盾, 是知恩圖報的人, 可這回要搭進去的是最心的兒, 偏偏兒九死一生，的的確確又是那人所救……方才那一刻, 甚至希兒再灰頭土臉一些，最好是教人見了心生退意，讓他主放棄才好。

只是自書香世家的教育令無法將這些話宣之于口，也不容許教兒做出忘恩負義的事來，今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沈稚見沈夫人擔憂不已，反過來安幾句，可實則的心中亦是局促不安。

這種緒一直持續到下午，前廳終于來人稟報，說裴家大公子過來了，人正往花廳來。

正是四月溫涼的天氣，沈稚還不大能下地隨意走，便將見客的地方選在離清芷苑最近的花廳。

沈稚做了一整日的心理準備，腹稿在心中打了千遍，可一聽他來，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耳後也悄無聲息地開始發燙。

沈夫人見得鵪鶉似的，不由得嘆口氣，拍了拍的後背，“去吧，不管怎麽說，好好謝人家。”

沈稚點點頭，“嗯。”

同手同腳地出了門，還是經寶櫻提醒，才調整了張別扭的姿勢。

走進花廳，遠遠瞧見一道皦玉的影坐在那裏，背脊拔，端方持重，清雅絕塵。

是的，清雅。

沈稚印象中似乎從未見過他穿這樣淺淡的，好像只有玄、深青那些著威嚴肅重的才適合他。

可即便是著淺，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裏，那不怒自威的氣勢也讓人下意識繃神經，噤若寒蟬。

男人聽到靜，擱下手中的茶盞，慢條斯理地朝看過來。

沈稚猝不及防地撞那雙深邃的眼眸，心口猛一個趔趄，險些沒站穩。

深深吸口氣，緩緩走上前坐到他面前，陌生的烏木沉香氣息漫鼻端。

“大哥哥。”

大病初愈的聲線比尋常又多幾分溫。

兩人之間隔著一張茶桌，察覺到對方的張和窘迫，裴慎手給倒了杯熱茶，“子恢複得如何，可還有不適？”

沈稚接過茶，拘謹地道了句“多謝”，“已經好多了，這次的事……多謝大哥哥，若不是你，恐怕我早就命喪黃泉了……”

遲疑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擡眼覷他，“大哥哥……一直派人暗中保護我嗎？”

男人神清冷，沉默的這片刻讓覺得格外漫長。

良久之後，他才漫不經心地開口，聲線一如既往的磁沉低冽：“棲雁山險峻，年頭上有樁案子就在那裏發生的，這回聽聞你又帶了皎雪驄過去，我不放心，所以才人暗中保護，沒想到果真出了事。”

無疑是最妥當的回答。

他自然不會告訴，這兩年一直派人暗中留意的行蹤，一舉一都要上報。

沈稚怔怔地點頭，思緒卻定格在那一句輕描淡寫的“我不放心”上。

他……不放心？

也許是喝過熱茶的緣故，回暖，臉頰竟也開始微微地發燙。

那一抹緋紅的胭脂，在本就蒼白的面容上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

在他視線投來之前，忙又多喝了兩口茶掩飾。

這回卻是男人主開的口：“你找我，想說什麽事？”

沈稚攥了攥手指，著自己鎮靜下來，才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大哥哥救我的事已經在外面傳開了，三人虎，難免會有些風言風語，說你……有意求娶，甚至連陛下都……”

“風言風語麽？”

男人的目沉沉注視著，冷冽的嗓音似乎帶著一不易覺察的自哂，“不是實話實說？”

沈稚愕然。

實話實說的意思是……他的確有意求娶，傳言并沒有說錯？

裴慎看著細細的眼睫輕，再往下，嫣紅的瓣微張，每一個微表都著難言的膽怯，這樣恐懼他麽？

他角輕牽，也不介意打開天窗說亮話，“綰綰，我以為我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

沈稚心如麻，還有一說不清道不明的燥在裏橫沖直撞。

良久之後，才鼓起勇氣問他：“大哥哥是想娶我的嗎？”

男人邊出一抹極淡笑意，“你我兩家早年定親，我又是長子，娶你不是理所應當？”

好像……是這樣沒錯，如若不是他時出了變故，自此大改，應該是順理章嫁給他的。

沈稚掌心冒汗，心中斟酌許久才道：“其實我……年紀還小，不夠，也不夠聰明穩妥，可你年紀輕輕已是朝中重臣，往後也大有所為，能夠匹配你的，應該是比我更加端莊持重、沉穩幹練，能迎來送往、打理中饋，與你一輩子相敬如賓的大家婦……你若是因為兩家結過親，不得不把我當自己的責任，其實不……”

“你怎知，我對你只有約定和責任？”

就在絮絮叨叨試圖站在對方立場幫他考慮的時候，男人不疾不徐地開了口，直接將未盡之言堵了回去。

沈稚再度陷驚愕。

所以約定和責任之外，還有……對的嗎。

微微蹙起眉，心中又不免腹誹，上位者心思難測，說話也總是說一半留一半，人猜不他究竟在想什麽。

年紀小，控制不住緒外，從眼角眉梢每一個細微的表中出的心思都被他一覽無餘。

男人沉片刻，才緩緩出聲：“所以，你是不願意？”

沈稚心一慌，趕忙搖頭，“不……不是。”

這時候說不願意，豈非主破壞兩家的約定，且人家剛救命，立刻就拒絕婚事，顯得沈家忘恩負義，還會折損他的面。

畢竟默默為做了這麽多，連救命之恩沒能讓他抱得人歸，豈不是要讓他為全京城高門世家間的笑柄……自問做不出這樣的事。

“那就是可以？”

男人沉冽的嗓音一出，沈稚當即額頭青筋一跳。

明明決定權在手中，可就是從中讀出了一不容商榷的味道。

可以嗎？也這樣問自己。

手指微微蜷起，眸輕擡，抑制住怦然的心跳，鼓起勇氣地同他對視。

也大概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去看他的臉。

其實他生得也好看的，俊眉修目，高鼻薄，只是瞳孔漆黑如墨，五線條偏淩厲，素日又不茍言笑，總給人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淡漠之。

外頭都傳他是活閻王，冷嗜殺，手段狠絕。

可眼下他就在自己面前，眉眼舒展開來，以往沉冷幽寂的眼眸中竟意外地流出從未見過的和，角也像是噙著淺淡笑意的，尤其是今日這皦玉的長袍，襯得他整個人神俊朗，蕭肅清舉，好像也……沒那麽可怕。

沈稚細細打量一會，竟不由得看癡，明明是還算悉的人，可似乎是今日才知他長這般模樣。

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毫沒意識到看了他多久，直到對面似是無奈地開了口，“綰綰，你是第一天認識我？”

乍一回神，當即臉漲紅，渾不自在起來，“我……我沒……”

男人低嘆一聲，“你若不願，裴某絕不會強人所難。”

“沒，沒有不願意……”

話音剛落，沈稚自己也怔了下，輕輕咬了咬舌尖，臉頰紅暈一直蔓延到耳廓。

其實從哥哥昨日回來說那番話開始，此事幾乎已定局，眼下外頭傳開，最好的選擇就是順水推舟地嫁給自己的救命恩人，今日著頭皮請他見面，也不過是垂死掙紮。

事實證明，掙紮無效。

裴慎眉梢一挑，“同意？”

他也在看自己，眸出三分熾熱，像能夠穿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

沈稚愈發垂低了頭，纖長眼睫遮住眼底的窘，良久之後才出一句話，聲如蚊：“你去同我爹娘說吧……”

咽了咽嚨，目躲閃，還沒等到對方回答，自己腳下生風似的跑出了花廳。

直跑回清芷苑，整個人差點跑背過氣，這才停下來長籲一口氣。

回過神來，又懊惱地拍了拍腦門，怎麽又當著他的面跑掉了？

方才那算是同意了吧？

他那麽聰明，應該懂的意思了。

就這麽……把自己下半生給代了？

寶櫻也跟著出了一頭汗，“姑娘上還沒好全，怎麽胡走呢，若是磕了了可怎生是好。”

沈稚口氣，掃了眼屋，“我阿娘呢？”

一旁的寶蕓回道：“和老爺去了前廳，想必是招待裴大公子去了。姑娘怎麽跑這樣？與大公子談得如何了？”

方才一頓小跑，額頭浮出一層細細的汗，緩了許久，才不輕不重地點了下頭。

兩個丫鬟相視一眼，不解其意：“這是談妥了，不用您嫁過去？”

沈稚又搖頭，“不是……我、我答應他了。”

兩個丫鬟大驚失：“答應了？”

都以為姑娘請他一敘，自然是要把事說清楚，恩是恩，婚事是婚事，一碼歸一碼，沒想到姑娘竟然答應了這門婚事。

前廳。

沈尚書把人留下喝茶，方才沈稚的話，沈夫人也聽到一二，閨點了頭，這門婚事就八九不離十了。

裴慎何等明察秋毫之人，自然能察出夫婦倆和善客氣的表下藏匿的不安。

他態度謙和道：“回去之後，我會請母親上門提親，伯父伯母對我有何要求盡管提出來，但凡我能做到的，必定不會讓您二位和綰綰失。”

此話好似一錘定音，尚有些猶豫的沈尚書夫婦相視一眼，最後還是沈尚書說道：“你我兩家早年結親，如今你在朝為，事業有為，又是的救命恩人，我們自然沒有異議。只我們就這一個兒，自小縱慣了，教得無法無天，我與母親實在無地自容，往後若有什麽行差踏錯，還請你多擔待著些。”

裴慎拱手道：“伯父言重了，年紀尚小，我自是捧著、教著，護一輩子，不會讓半分委屈。”

人走之後，沈夫人嘆口氣，還在想方才那道皦玉白的影。

從前怎麽沒有發覺，這大理寺卿還有如此溫文爾雅的一面呢？

裴識也喜穿淺，但與他兄長這一對比，他又過于風流，在外頭要將滿大街的小姑娘迷得五迷三道，至于那裴朗，人又太過浮躁，相比下來，裴家大郎倒顯得格外沉穩。

沈家雖不執著于定國公府的爵位，但到底是個加分項，閨嫁給裴家大郎，過去就是大家宗婦，將來的公爵夫人。

那裴識雖也滿腹詩書，可要走到他兄長正三品的位置也需許多年，裴朗就更不用提了，至今連個正經差事都沒有。

如此看來，裴家大郎倒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沈稚墜崖蘇醒的消息很快被人散布出去，與此同時，定國公府長子即將迎娶沈家千金的消息也悄無聲息地在坊間傳開。

定國公府。

裴慎來到安福苑，對昭長公主說道：“方才我從沈府回來，綰綰已經醒了，子也恢複得不錯，母親隨時可以去探。”

昭長公主凝眉：“你去了沈府？”

裴慎牽起角，避重就輕地說道：“方才我提到兩家結親之事，綰綰已經答應了，沈尚書和沈夫人也沒有異議，母親若方便，可以擇良辰吉日前去提親。”

昭長公主面大驚，直接站起道：“何時的事？誰允許你自作主張，合著你提前商議好一切，這是回來通知我了？”

這幾日外頭的消息，昭長公主也略有耳聞，原本還想這幾日親自去沈府一趟，請沈尚書夫婦不必被這救命之恩所牽制，更不必被流言所擾，綰綰想嫁誰，仍看自己心意。

可沒想到，綰綰一醒來，這人就自作主張把自己的婚事敲定了。

“你是派人救了綰綰不錯，可也不能因此挾恩圖報，迫嫁給你！沈尚書夫婦都是知恩圖報之人，你這一上門，豈不是著人家答應？”

裴慎輕笑一聲：“我若是挾恩圖報，前幾日陛下要為我賜婚，我就該當場答應，豈能等到今日？”

他邊帶笑，然而墨眸寒凜冽，沒有半分笑意，“母親倒是提醒了我，您若不願提親，我還可以請陛下賜婚。說起來我這些年屢立大功，還從未向陛下討過一樣恩賞，陛下不會不答應吧。”

昭長公主怒從中來：“你這是在我！”

裴慎笑道：“你我願的好親事，怎麽能呢？母親莫不是還想問問二弟三弟的意思？”

他嗤笑一聲，“經此一事，只怕二弟和三弟也沒這個信心或臉面，越過我這個做兄長的上門求娶。”

昭長公主臉一陣青白，幾乎是啞口無言。

這次的事的確多虧他，否則墜落萬丈懸崖哪還能有命在，他又借職務之便，替綰綰查出了真相。反倒是裴朗，長樂之所以看不慣綰綰，也是為了他在拈酸吃醋。

昭長公主手中的帕子，瞪著他，咬牙道：“不喜歡你，你是娶了，又能給什麽幸福？往後也是一輩子的怨！”

裴慎聽到前一句時，目幾乎是霜雪般的冰冷，擡眸間如利刃攝人，便是昭長公主也霎時背脊發寒。

沉默許久，他斂下眉眼間的鋒芒，淡淡道：“這就不勞母親費心了，我自會待好。”

不喜歡他，那便讓喜歡、喜歡。

總有辦法和手段。

三日後便是良辰吉日。

昭長公主要去看沈稚，又不能空著手上門，只好帶著人與賀禮，強歡笑地去了沈府。

見子好轉，長公主叮囑了好些靜養事宜，最後還是忍不住推心置腹地問一句：“可是大郎你了？他雖救了你，可你若是不願意……”

沈稚忙搖頭，抿抿道：“您放心，大哥哥沒有我，我也是願意的。”

事定局，昭長公主也不好在新婦跟前說自家兒子的不是，只好拍了拍的手背，“罷了，你只管嫁到我們家來，大郎不敢虧待你，往後即便發生什麽，本宮也會替你做主。”

沈稚點點頭，“多謝長公主。”

昭長公主待視如己出，這一點自便知曉，將來嫁過去絕不會給立規矩或給罪，這點毋庸置疑。

可怎麽覺得……作為大哥哥的母親，卻比自己更擔心所嫁非人呢？

過了納采納吉，便是擇吉日下聘。

聘禮自然沒得說，早幾年就開始準備了，良田鋪子、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樣樣都是京中之最，給足了新婦面，整整一百二十八擡聘禮，浩浩地擡往沈府，不出半日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沈稚的那些手帕聽聞昏迷醒來，還與裴家大郎定了親，三兩群地過來探。

“綰綰，你真的要嫁給大理寺卿嗎？救命之恩也不是非要以相許吧。”

“你那麽怕他，看到他肚子都哆嗦，往後怎麽相啊？”

“不過你把裴家大郎收了，剩下兩個香餑餑，我替全盛京的姑娘激你。”

沈稚：“……”

其實做這個決定之前，也曾經左右搖擺過，可一旦認定那個人，便在心中無數遍地說服自己，你選的路，著頭皮也要走下去，說不定沒有那麽糟糕呢？

很快一切都準備妥當，婚期定在十月，正是溫涼舒適的好天氣。

沈稚一冠霞帔，在滿院的歡聲笑語和鑼鼓聲中踏上了迎親的喜轎。

腦海中一片嗡鳴，對于前路的張無可複加，哪怕累珍寶冠沉重地在頭頂，整個人依舊腳步虛浮，心跳紊，手指也在不自覺地發。

喜轎停在定國公府門外。

落轎時，一只陌生卻溫熱的大掌過來，輕輕包裹住張到發汗的手掌。

綿綿的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口。

隨即又在一陣嘈的吹打聲中，聽到他沉冽清晰的嗓音，“別張，跟著我。”

紅翕，卻連個“嗯”字的音都發不出來。

繡金紅蓋頭下，沒人注意到強忍心慌，面頰泛起豔極的緋，耳垂也不由得開始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