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宮惟半蹲在一首分離的活邊, 仔細觀察片刻，做出了結論。

在第一縷晨曦進山谷的瞬間，所有到遊的活似乎同時應到了什麼, 不約而同拖著蹣跚的腳步走向原始叢林, 鑽進人跡罕至的林深, 如同真正的一樣僵撲倒, 失去了所有反應。

山谷深林虯結, 難以進，可視條件極差。如果此時有活人經過，哪怕只隔幾步遠, 都很難發現在叢林厚厚的腐層下，竟然藏匿著層層疊疊數以千計的腐。

只有到了夜晚, 它們纔會從死亡的國度回來, 羣結隊尋找新鮮。

尉遲銳皺眉道：“既是瘟疫, 源頭在哪裡？”

“銳啊，”宮惟捂著鼻子, 心平氣和地說，“我來教你上天界遇到麻煩時公認的第一原則：遇事不決，先打曲獬。只要人間開始流行這種莫名其妙的瘟疫，我們一般都是直接打上門去找鬼太子算賬的。”

“……”尉遲銳點頭道：“難怪人家背後罵你弱腦殘。”

“這就是純污衊了。”宮惟站起一跳兩跳，穿過層疊堆積的腐, 鑽出茂的樹叢站在山道邊, 用力拍了拍袖子：“我從小生得比牛還壯, 三歲那年扛著整座轉生臺繞鬼垣跑了一個來回, 曲獬跟在後頭狂追了兩個時辰都沒追上, 除了平生第一次吃辣椒拉了半天肚子以外，九千多年就沒怎麼生過病, 弱在哪裡？”

尉遲銳竟無言以對，半晌問：“那腦殘呢？

宮惟冷冷道：“以類聚人以羣分，有時我確實會反省自己爲什麼能和你爲朋友。”

尉遲銳：“……”

宮惟昂首越過呆若木的尉遲銳，接著被道旁出的一截殭絆了個跟頭，所幸被徐霜策一把扶住了。

這麻麻的滿地腐裡，有布葛一看就來自附近村莊的平民，也有綾羅綢緞顯然出不凡的富戶，唯一共同點是腐爛速度極快，瘟疫開始散播沒幾天，不腐已經爛得黑水遍地，甚至腹腔都前後穿了。

“這場瘟疫明顯擴散得非常快啊，”宮惟著下，說：“我只有一事想不明白。”

徐霜策道：“何事？”

“活吃人如此可怕，致死率又如此之高，甚至連仙門世家都不能倖免，爲什麼我對當年這場瘟疫完全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後半晌沒傳來回音，宮惟好奇地回頭一瞥。

只見徐霜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平靜的語氣沒有毫起伏：“因爲九千年前的這個時候，下天界剛巧新飛昇一名神，相貌甚是秀雅。”

宮惟：“啥？”

“你天天跑去下天界同人家談經論道、飲酒下棋，每日樂不思蜀，熏熏然不知在何。人間發瘟疫時，衆仙不敢去打擾你，便把消息直接送進東天神殿，第二天就被呈上了我的案頭。”

宮惟：“……”

“我立刻準備下降人界查看況，然而尚未，人界再次傳來消息，瘟疫就像它當初發一樣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腐不再傳播，活亦不再傷人，傳播範圍自始至終未曾出過氿城地界，然後就結束了。”

宮惟一臉震驚。

“因爲最終影響甚小，我便沒有特地去通知你。”徐霜策冷冷道，“所以你不知道。”

周遭靜默良久，只見徐霜策一挑脣角，轉拂袖而去。

“………………”宮惟不引人注意地後退半步，一手掩著半邊，回頭小聲問：“我銳。”

“？”

“我策剛纔好像不太爽，是我的錯覺嗎？”

尉遲銳誠實道：“不是。”

“他爲嘛不爽？”

兩人四目相對，尉遲銳一臉“你竟連這都不懂”的表，震驚道：“你爲了懶出去玩，連本職工作都推給徐霜策，你策心裡怎麼能爽？”

宮惟拖長語調無聲地：“哦——”終於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後的宮惟十分愧疚，在尉遲銳譴責的視線中做好了心理建設，期期艾艾蹭到徐霜策邊，誠懇道：“我錯了徐白。我……”

“你二人爲什麼能爲朋友，不各自都反省一下嗎？”徐霜策和悅地問道。

·

晨穿過山谷，映在宣靜河閉的眼睛上，他終於在劇痛中漸漸恢復了意識。

高燒尚未完全退去，全甚至五臟六腑都沉浸在一種撕裂般的痛楚中，尤其右手腕傷幾乎痛得徹骨。他勉強低頭向下去，卻見手腕被一塊黑錦緞作繃帶包裹得嚴嚴實實，邊緣還滲出跡來，卻已經不是腐的青黑，而是鮮明刺目的殷紅。

我沒有變活？

宣靜河咬牙要去撕扯繃帶，卻被人手一把攔住，與此同時耳邊傳來曲獬沙啞驚喜的聲音：“你醒了？”

宣靜河一怔，朦朧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靠在曲獬懷裡，頭枕著年結實的臂彎，兩人之間的距離連一片紙都不進去。

他立刻要掙扎起，但徹夜高燒把力消耗到了極限，手剛撐地就是一。曲獬立刻關切地卡住了他：“矩宗大人尚未退燒，還是先別起。來，喝口水。”

他不知從何撿來一個瓷碗，水倒是很乾淨，宣靜河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喝了半碗，終於積攢起微許力，沙啞地問：“……怎麼回事？”

“昨夜矩宗大人昏迷時，將全部腐匯聚在了傷，我見您靈力即將衰竭，於是斗膽用匕首將那一小片腐壞的皮削了下來，之後果然毒素排清，流出的就全是鮮了。”曲獬誠懇地俯首致歉：“雖傷您貴，但事發急，請矩宗恕我不敬之罪！”

年似乎是熬了一整夜，不過到底年輕，神態風姿並未折損，賠罪的姿態亦恭敬而順。

但宣靜河看著他那張完無可挑剔的面容，心有些異樣，似乎昨夜有什麼荒誕、怪異的記憶碎片從腦海深一掠而過——遼闊無垠的海，破開蒼穹的巨龍，森華麗的鬼蜮寢宮……然而只要再仔細回憶，腦子就開始拉鋸似地痛，所有殘存的畫面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矩宗？”曲獬含笑道。

他低的聲音彷彿蘊藏著一種古怪的力量，霎時間讓宣靜河思緒一空，足足半晌纔在空白中回過神來，皺眉道：“我……我的手……”

他右手無力地攤開掌心，指尖微微一，劇痛頓時麻痹了半側。

曲獬愧疚道：“雖說兩害相權取其輕，但傷在手腕這樣的位置，以後拿劍怕是要一點影響了。”

宣靜河的心往下一沉。

對於修士來說，境界越高靈力就越強，但劍卻不是如此。仙盟很多靈力強大的宗師卻有著非常平庸的劍技，概因劍是必須打小苦練的子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一毫取巧的機會都不能有。

宣靜河在劍一道上天賦超卓，年時正是因此才被上任矩宗收門下的。劍可以說是叩開他修仙之路的敲門磚，也凝結著他無數不爲人知的鑽研和心，若撇開當世劍宗不提，這偌大仙盟中如果他認了劍第二，怕是沒有人敢認第一。

曲獬更歉疚了：“矩宗大人……”

“無妨。”宣靜河卻溫和地打斷了他，沉默良久後道：“你只是爲了救我的命，我應當謝你纔是。”

他用左手撐地，從曲獬懷裡咬牙坐起。

這麼簡單的一個作便耗盡了他的力氣，臉因爲劇痛而發白，脣沒有半。

兩人之間頓時拉開了一段距離，曲獬五指微，彷彿是想手把他勾回來，但到底還是忍住了，臉上滿是疚和楚楚可憐：“千萬不要這麼說，若不是玄道長與您全力保護，在下必定活不過昨晚……都是我太沒用了！”

宣靜河虛弱至極，疲憊地一搖頭：“應當是我多謝曲公子。”

宣靜河持雅正，即便是在這麼病弱的況下，都跟人保持著一段禮貌的距離，風度禮儀紋不錯，低頭時修長後頸與直脊背折了一個讓人怦然心的角度。

曲獬看著他，不易察覺地瞇起了眼睛。

——三千年後，眼前這位持雅正的矩宗飛昇封神，攝政鬼垣十二府，而他自己則被封印在混沌之境，每日被迫聆聽宣道，終年不得離開半步。

雖然曲獬很難想象那匪夷所思的局面是因何而產生，但他知道最關鍵的一點：三千鏡中映出的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天道是世間無數因緣綜合作用的結果，哪怕一個小小的改變，都有可能引發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天翻地覆的結果，產生完全不同的未來。

那麼，如果一切因果從昨夜起，就被悄然改變了呢？

如果宣靜河沒來得及飛昇就死了呢？

高牀枕，珠簾玉簟，紅燭高懸。曲獬的視線在宣靜河咽停留良久，只要五指輕輕一扣，他就能把那脆弱的頸骨完全絞斷，讓這絕世的人無聲無息死在鬼太子寢宮裡——但最終他沒有這麼做。

他單手把宣靜河脖頸重重摁進牀榻裡，俯印下一吻，極盡纏綿悱惻，良久意猶未盡地擡起頭。

“你飛昇不了，未來也不會發生。”他注視著矩宗蒼白沉睡的面容，眼底帶著笑意，語調卻既輕而狠：“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願地，別無選擇地踏進這道殿門。”

山崖上，鬼太子不聲的視線從宣靜河脖頸移開，問：“我們如今還去氿城嗎？”

從表面完全看不出剛纔他腦子裡轉著什麼樣的念頭，宣靜河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經了甕中的獵，聞言只搖了搖頭：“我金丹有損，未來數載都未必能恢復，此刻去氿城怕是隻能送死。當務之急是離開此地，儘快將瘟疫之事通知岱山仙盟，讓他們派出大量人手來清剿活，才能阻止瘟疫繼續散播。”

曲獬悵然輕輕“噢”了聲，良久不語。

“怎麼？”

“……”

宣靜河蹙眉道：“曲公子？”

曲獬言又止，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黯然笑問：“如果回了仙盟，矩宗大人說收我爲徒的話，還會作數嗎？”

宣靜河神驀然一怔。

昨夜他說這話是因爲覺得自己必死——矩宗死了曲獬卻活了，回仙盟後各位宗師怕不是要把曲獬撕碎片，因此他只能用這個辦法臨終託孤，並不是真心想收徒。

宣靜河對自己是什麼命格心知肚明，習慣於在沉默中爲所有人考慮周全，但從不跟任何人過從甚，好似有一層無形的屏障讓他與這世間紅塵格格不，獨自站在山巔遠眺衆生。

他太獨了，從本能裡就拒絕跟任何人產生長期的關係。

宣靜河吸了口氣，委婉道：“曲公子……”

曲獬卻沒有給他把話說死的機會。

“大人不用多言。”他倏然起扶住宣靜河，一條手臂穩穩托住了他全的重量，溫聲打斷道：“在下與大人先是萍水相逢，後又同生共死，這一路生死對我而言就像個荒誕又綺麗的夢。是在下一時糊塗，竟想把這夢境長長久久地做下去。”

說著他笑了一笑，聲音和地道：“方纔是我無理，矩宗大人務必不要放在心上。”

曲獬天生音調華麗，說話時微低著頭，微妙的氣流幾乎拂過宣靜河鬢髮。

但那只是瞬間的事。

“既要回仙盟，便事不宜遲。”曲獬一發力攬著宣靜河站起，善解人意地道：“此刻怕是無法劍，請讓我攙扶您一路回渡口登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