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上半段塔已經完全被炸燬了,殘垣斷壁形狀怪異,沉默地指向夜空。
“……矩宗,”曲獬似有不忍,低聲勸:“您重傷未愈,不如先找個地方休息。等明日天一亮我們就出城,從山谷一路穿出去,再找船沿河下揚州求救……”
“來不及。”宣靜河沙啞道。
他臉上沒有一,平靜得可怕:“這場瘟疫之所以發四天都不爲人知,是因爲氿城四面環山,輕易無法越。但昨夜活已經抵達深山湖邊,最多明日破曉,就能登陸揚州……屆時新一瘟疫發,江南全境淪陷,就再也不可能控制住了。”
曲獬安:“也不至於那麼快,興許仙盟的援兵已經在路上了,只要我們再等一等……”
宣靜河卻反問:“你知道援兵至今沒到意味著什麼嗎?”
“……”
“用傳送陣從仙盟到氿城,最多半日可至;若是從附近都城調派人手,只需要兩個時辰。之所以到現在都不見援兵抵達,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那塊令牌本沒有被傳送到岱山,二是仙盟已自難保,本不出任何人手,因爲……瘟疫不止發在氿城一。”
無數活死人聚集在他們腳下,熙熙攘攘人頭涌,向房頂出一雙雙腐爛的手,山海目驚心。
“如果瘟疫已經順江而下,直達揚州;如果仙盟部,也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活死人……”
宣靜河著屋檐下麻麻的活,明明在敘述最恐怖、最不堪設想的可能,卻每一句話都清晰冷靜,甚至沒有毫緒上的波:“如果接下來瘟疫將在各地發,我現在應該怎麼做?”
“怎樣才能利用剩下的幾個時辰,最大程度的挽回局勢,爲外面活著的人爭取時間?”
曲獬自以爲已經很瞭解人了,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充斥著死亡、絕和腥的黑夜裡,他看著宣靜河如蒼冰般削瘦冷峻的側臉,突然陷了一種帶著迷的,陌生的緒裡。
他盯著宣靜河低垂的長睫,不自向前探。宣靜河一擡眼,略微後仰:“怎麼?”
曲獬這纔回過神來,笑道:“沒什麼。咦,那邊似乎有火?”
宣靜河一回頭。
只見十餘里以外,氿城東南,在風水位置極佳的高地上坐落著一連綿宅院,顯然是世家豪族之所在。此刻綿延不絕的院牆正升起火,照亮了一方夜空,方圓百里極其醒目。
“……趙家,”宣靜河輕聲道。
趙家突然失火了?
怎麼回事?
然而不待他們看清,活先有了反應。就像一大羣飛蛾在黑夜裡發現亮,它們發出悠長淒厲的嘶鳴,浩浩拖沉重的腳步,海般向城南趙家涌去!
難道趙家這是在針對活作法?
宣靜河按住曲獬肩膀:“抓!”
兩人劍騰空而起,夜風從耳邊呼嘯後掠,從活的頭頂上疾速掠向城南趙家。
十餘里路程風馳電掣,離趙家大宅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兩人就同時發現了火從何而來——不是趙家建築失了火,而是大宅正中的校場上,用火油澆灌木料,點起了一座直徑長達六七丈的火圈。
這巨大的火圈正中,矗立著一高高的旗桿,曲獬的視線往上一看,連見多識廣如鬼太子都不由在心裡“嘖”了一聲。
——只見旗桿頂端吊著十來平民打扮的,明顯是才死不久,清一被刀捅穿了嚨,全都被鮮浸了,一雙雙無力的腳尖還在汩汩往下滴。
新鮮讓遠在城外的活死人蜂擁而至,卻被堵在青石府牆之外,匯聚了山呼海嘯的浪!
曲獬心說真會玩,神卻像一朵發抖的小白花,連聲音都不穩了:“矩宗大人……”
宣靜河臉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突然擡手示意他噤聲,劍凌空越過高高的府牆。落地後他連聲都沒出,拉著曲獬疾步閃,瞬間便躲進了火難以映照到的角落暗。
“有人,”他沙啞道。
——順著他的視線去,只見校場邊緣矗立著一座高達十丈的塔樓,頂端設有哨卡,約可見有人影晃,正是趙家修士。
曲獬“啊”了一聲,義憤填膺:“那姓趙的果然撒了謊,他家還有這麼多人!”
宣靜河面沉如水,沒有回答。
曲獬眼珠一轉,小心翼翼問:“大人,他們這是在做什麼,難道想把活引來集中焚燒嗎?那我們現在應該……”
“不。”宣靜河向遠塔樓上晃的人影,“他們在嘗試從活裡找出趙元良。”
曲獬頓時愣了下。
外面山海,數以萬計,簡直連深山裡的活死人都要被吸引進氿城了,呼嘯拍門之聲震得大地都在轟響,而趙家人竟然還沒放棄他們家主的那顆金丹!
這何止是置生死於度外,簡直是瘋狂!
這時遠方夜空下,突然傳來一聲格外響亮的尖嘯,幾乎倒了整片活。宣靜河臉微變,覓聲回頭去,接著只見一道利箭般的影劃破夜氣,一縱躍過趙家府牆,落在了校場上。
就在它落地那一瞬間,整個軀被火映照得雪亮——
這是一格外高大的活,全披著鎖子甲,看跟活人沒什麼兩樣,但半張臉已經爛通了,側臉上直接出猩紅的牙牀和兩排利牙,渾濁雙眼直勾勾向旗桿頂端的新鮮。
是趙元良。
趙氏家主已經完全沒有生前威風凜凜的模樣了,現在的它看上去更像一頭龐大的、腐爛的猿猴,僅僅半空全力一撲,就越過六七丈的火圈,“嘭!”一聲巨響死死抓住了旗桿中段。
接著它四肢向上幾下攀爬,很快爬到頂端,撈住了吊在最近的死,毫不猶豫大嚼大咽起來!
宣靜河驀然一手捂住,強行下間乾嘔的衝,火中臉如雪一樣白。
“……”
曲獬詭異地沉默片刻,略微側遮擋在他面前,一下下拍他的背,搖頭唏噓道:“太噁心了,怎能做出這麼殘忍的景象來,真是太噁心了……”
與此同時塔樓頂端卻是一片踴,人人又驚又喜:“來了!”
“家主終於來了!”
“快,快去通知昭遠師叔!”
立刻有修士劍衝出塔樓,凌空衝向後宅通風報信。
宣靜河息一停,視線越過曲獬的肩頭,向高旗桿頂端的活死人,熊熊火倒映在他森寒的眼梢中:“……趙昭遠不死,是我一箭之過。”
那支淬毒的白銀箭僅僅將趙昭遠下高空,但被弟子中途所救,他本肯定也備有解藥,這才能撿回一條命來。
既然已經跟宣靜河撕破了臉,趙家就徹底肆無忌憚起來,連點火殺人吸引全城活的辦法都敢想出來,就爲了能找到家主趙元良的那顆金丹!
活死人趙家主全然不知自己已經了甕中之鱉,正抱著把臉埋在腹腔中貪婪撕咬,突然耳邊“咔!咔!”兩聲機括聲響,一張靈閃爍的縛仙網當頭而降,瞬間把它兜住一提。
“抓住了!”
“快送去給昭遠師叔!”
“吼——”
活死人發出驚天地的尖嘯,拼命掙扎撕扯,縛仙網卻牢不可破,由旗桿頂端設置的一滾,迅速掠過夜空。
接著,四個修士劍飛來,半空抓住縛仙網的四個角,帶著網兜裡那個不斷掙扎的活死人,徑直向宅衝去!
角落暗裡,宣靜河回頭與曲獬一對視,曲獬便心有靈犀握了他那隻冰涼的手,只聽他輕聲說:“跟上去看看。”
趙府宅亭臺閣榭,樓宇繁複。宣靜河劍跟蹤到後院一磅礴輝煌的大宅邊,不敢輕易暴蹤跡,如落羽般悄無聲息在樹梢間,看見腳下那四個趙家弟子用網兜拖著活死人,匆匆鑽進垂花門,很快就消失在了宅子裡。
宣靜河反手從後腰拔出一把短匕,放到曲獬手裡,俯在他耳邊低聲道:“藏在這裡不要出聲,我跟進去看看,等我回來。”
他說話時脣齒間微涼的氣息拂在曲獬耳梢上,鬼太子角一勾,但隨即被他自己強下去了,誠惶誠恐地:“好。”
宣靜河翩然掠下梢頭。
大宅部緻,珠玉雕鑿的遊廊上飄著淡淡的腥味,以及活死人趙家主的尖嘯。
宣靜河腳步極輕,沒在牆壁影裡,尾隨著那恐怖的尖嘯聲,一路穿過遊廊來到了正堂前。正堂兩扇大門重鎖,過窗戶卻可以看見裡面燈火通明,宣靜河略一沉,飛落在屋檐上,無聲無息就卸下了兩塊鐵水封死的青瓦。
剎那間從屋瓦隙中泄出來的,不僅是屋的亮,還有沖天的腥氣。
宣靜河向腳下去,只見偌大正堂地上用鮮畫著千上萬個詭異符文,組了一座龐大的法陣,陣中風慘號,邪氣沖天。包紮著繃帶的趙昭遠被弟子攙扶著站在法陣中心,他面前有一座半人高的水池,以青銅澆鑄,銘刻妖異符文,灌了滿滿一池殷紅腥的——
宣靜河的呼吸停住了,心頭瀰漫出難以言喻的冰涼。
“城十室五空”,剩下的活人去哪了?
在他腳下的青銅池裡,變了這滿滿一池用來陣的人!
“以青銅池煉化死者金丹的法,據傳是數百年前鬼太子親手創造又傳到人間的,但一直被仙盟嚴厲止,視作鬼道,敢用此法的修士全都被盟主親手決了。”趙昭遠慘笑一聲,向左右叮囑:“將來我死以後,你們也要用這個辦法將我的金丹煉化出來,予下一任家主,令我趙氏代代延續,榮相傳不息。明白了嗎?”
左右十餘個弟子不由容,俯齊道:“明白!”
這時有人將縛仙網拉進正堂,趙昭遠頓時站直,帶著在場的所有弟子虔誠拜倒,向縛仙網裡那個猙獰、腐爛的趙家主下跪磕頭,儘管迴應他們的只是活死人一聲聲震耳聾的嘶吼。
接著,幾名弟子合力把縛仙網提起來,放進了青銅池中,法陣中上萬個詭異字符同時氤氳出紅的靈。
這場景簡直令人骨悚然,活死人浸人後變得極度瘋狂,兩手死死抓著網兜,急不可耐大口痛飲,喝下去的鮮又混雜著它自己的腐,從爛穿了的肚腸中持續不斷流出來。
與此同時法陣越來越亮,靈越來越瘮人,彷彿有千萬條怨靈擰一隻無形的鬼手,生生探進活死人的腔,抓住了一顆明璀璨的金丹,眼看就要生生掏出軀。
“吼——”
活死人突然發出震耳聾的怒吼,渾濁雙眼瞪得幾乎要離眼眶,在人和怨靈的雙重刺激下竟竭力抵抗起來,皮開綻的雙手死死抓住了縛仙網,登時將網索繃到了極限。
趙元良生前是大宗師,死後金丹無損,變活後堪稱巨無霸,跟外面那些普通活豈能是同一個種?
突然趙昭遠神劇變:“不好——”
刺啦!
縛仙索在活死人手中發出一聲刺耳的撕扯聲,霎時所有人心臟停跳,接著那繩索死死地繃住了!
衆人神同時一鬆,但還沒來得及覺心臟恢復跳,房頂上,宣靜河面蒼冷,彈指疾出一道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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