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一下就只剩了楚明允和蘇世譽兩人,炭火燒出畢剝輕響,廳外朔風低吼,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滿庭積雪在沉沉深夜里映著皎白月,整個太尉府中竟靜得連一人聲也無。
“我原以為我府上已經足夠冷清了,沒想到你這里也這般寥落。”蘇世譽忽然出聲。
“我是向來不過什麼佳節的。”楚明允低笑了聲,隨意道:“用不上人伺候,就讓下人都散了。我自己無家,又何必拆散那些有家的團聚。”
蘇世譽點了點頭,未出聲,將手中剝凈了的金橘隨手遞給了他。
楚明允見狀便挑眉笑了,不手去接,瞧著蘇世譽道:“蘇大人是拿我當三歲小孩了嗎,一只橘子就能哄開心了?”
“……”蘇世譽低眼看向另只手里剝開一半的橘子,一并遞了過去。
楚明允笑意更深,蹙眉道:“難道兩只就行了?”
“你不想吃便罷了。”蘇世譽收回手。
“哪個說不吃了?”楚明允一把抓住他的手。蘇世譽輕笑一聲,難得沒有掙開。
廳外風聲漸漸低了下去,落雪無聲,聽得見檐角護花鈴泠泠輕響,間雜著檐下冰凌倏然墜落的脆響。
楚明允撕下一瓣橘,忽然想到,“對了,那天你和陛下提到的除夕足東宮是怎麼回事?”
“也不是什麼值得提的事。”蘇世譽輕嘆道。
“蘇大人這麼一說,我就覺得更值得一聽了。”
“……”蘇世譽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一向容易輕信他人,儲君時更是不小心在近侍面前說錯了話,被人抓了把柄。先帝罰他除夕之夜足東宮不得席,我為侍讀替他抄了一夜的書,如此而已。”
楚明允忍不住把金橘又遞還給他一個,聊表同。
蘇世譽笑看他一眼,頓了頓,忽而道:“說來,有件事此前一直沒能找到合適時機告知你。”
“嗯?”
“叔父那件案子的判書你應當看過了?”
“你是指對淮南王而不宣的事?”楚明允道,“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想做什麼。”
蘇世譽意外地側頭看他,“你猜得到?”
“蘇大人,”楚明允慢悠悠地嘆道,“算下來我好歹也是追求了你大半年的人啊,還不許我多了解你些嗎?”
“多了解些?”
“是啊,你的行事手段我大概猜的到,不過——”楚明允單手撐住子,傾湊近些許,素白的指尖落在儒白襟上,他輕點上蘇世譽心口,低低地道,“你這里想的什麼我就猜不到了。”
蘇世譽形微滯,卻沒躲閃,垂眸看著他道,“楚大人想要猜什麼?”
楚明允極輕地笑了,慢聲道,“想猜的多了去,比如你如何看待我,又比如,”他一點點掀起眼簾,正對上蘇世譽的目,“你今夜為何會過來?”
他手指隨著話音在襟上打了個圈,不輕不重的力度劃過心口,作放緩近乎曖昧,蘇世譽按住他的手,淡聲笑道:“原因如何很重要嗎?”
“自然重要。”楚明允彎眉一笑,“秦昭覺得你是為了杜越,可我偏就覺得不是,可若不是那樣,難不會是為了我嗎?”
“我還以為依楚大人的作風會直接視為后者。”
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視進他眼底,“回答我。”
可他不知該如何作答,畢竟連自己也不明晰當時為何會忽然做出獨自前來的決定。其實這世上本就不是事事皆有緣由的,多是的心忽起一念之間,但如此說了楚明允只怕是不會信。
蘇世譽略一思索,回了手,淡淡一笑,“正是因為你。”
始料未及的回答,楚明允微怔。
炭火的暖映著他眼中笑意,蘇世譽反問:“楚大人難道忘了,不是你在陛下面前邀請我來的嗎?”
楚明允回過神,微挑了眉梢,“我自然記得,所以說——蘇大人是覺得深夜寂寞了來找我的?”
這話總覺得有幾分歧義,蘇世譽收回目,及時挽救了話題走向,“總之,我同陛下商議過了,決定復朝后巡狩諸侯國時拘捕淮南王,待那時會將之前的案子重新提起。”
“和我猜的差不多,可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叔父的案子了結只為了打消淮南王的戒心,難免有些草率,旁人看來疑點重重。先前那些誣陷你的證誤導了許多人,而且扶風郡的流言這些日子也傳了過來,恐怕現在坊間私下里都認定了你是真兇。”
楚明允無所謂地道:“那又怎樣?”
“因此這段時日要委屈楚大人遭非議了,不過你大可放心,淮南王伏罪后我定然會將誣陷之事昭告天下,還你清白。”
“你也不必如此,我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楚明允漫不經心地笑道,“況且天下最愚昧無知的就是這些百姓,何必費力氣向他們解釋。”
蘇世譽淡笑道:“即便楚大人不在意,為你洗清嫌疑也屬我分之事,我定然是應當做到的。”
楚明允歪頭盯著他看了片刻,忽而低頭輕笑了一聲,不再答話。
廳外風雪不知何時停了,忽然有渾厚鐘聲涌般地了過來,一聲挨著一聲,子夜已到。竹聲頓時響一片,滿空赤紅碎屑翻飛,無數煙火簇擁上濃墨夜空,綻開千般華星芒,喧鬧聲將深夜吵醒。
“喂,”楚明允眼睛直向外面,忽然開口,“要不要跟我出去放煙火玩?”
“楚大人還備了煙火?”蘇世譽問。
“我沒有,不過杜越買了,我知道他藏在了哪兒。”
“你就不怕明日阿越醒來后找你?”
“好辦,”楚明允看向他,眨了眨眼,“就說不知道,沒見過,杜越不信我,但一定信你。”
“那我為何要幫楚大人瞞呢?”蘇世譽笑道。
楚明允直接拉過蘇世譽就往廳外走去,“因為你現在是共犯了。”
那堆煙火就藏在角落里,他們拿到庭中依次擺好,這才發覺杜越買的真是式樣繁多什麼都有。
楚明允點起兩個火折子,側頭看見蘇世譽正研究著個蓮花燈似的煙火,“那個燃得快,你放在最后點。”
“嗯,還有別的要注意的嗎?”
楚明允想了想,“點完后記得跑過來抱我。”
“……”蘇世譽想了想,“為什麼?”
“我擔心等會兒聲音太響你害怕啊。”
“……楚大人果然心。”
赤紅沿著引信一閃而上,伴著悶雷般的巨響,束束火飛竄上蒼穹,旋即大朵大朵煙花綻開,點點華如星似雨落下,不勝收。他們這稍一黯淡,又有別的夜空絢爛,煙火聲遠近相接,連綿不絕。
有孩嬉笑著沿著巷子跑過,細弱的歌聲過朱紅府墻,穿過硝火味的薄煙,唱著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歡樂幾家愁,蘇世譽在心頭默念幾番,不斂眉輕笑,這佳節之中,自然是只有伶仃孤影才會倍添仇。他側頭看去,發覺另一個伶仃人不知何時半蹲在了庭中紅梅下,正專注地團著雪。
蘇世譽走過去跟著蹲下,靜靜地看他指骨分明的一雙手團出了兩個雪球,忽然笑道:“我給你個別的看看。”
言罷果真跟著下手攏了一捧雪,出了個扁圓子,按上個圓腦袋,又用指尖仔細地雕琢出兩個尖耳朵來。蘇世譽正在地上尋著合適的落瓣作眼,一直偏頭瞧著的楚明允忽然手過來,蘇世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手停在那顆腦袋旁,微一屈指,頓時彈飛了一邊耳朵。
“……”蘇世譽深深地看著楚明允,只見他笑得眉眼彎彎,角上翹,興致地又將另一只耳朵無摧毀,對稱至極到連蘇世譽都不知說什麼好。
于是蘇世譽一言不發地在側虛握了一掌松剔的雪,略一端詳,塞進了楚明允毫無防備的領。
楚明允反應已是極快,才一及就彈開幾尺,卻仍是被后頸冰得一。他微瞇起眼,顧不上拍雪就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起就要走的蘇世譽。那邊蘇世譽未及站穩,猝不及防地被他扯住頓時腳下一,這瞬息間心念陡轉,蘇世譽忽然不再穩住形,而是反握住了楚明允的手臂,一把將其拖下了水。
兩人就這麼不顧形象地平地摔在了厚厚的積雪上,倒下的混中楚明允只來得及以手撐地才免于在蘇世譽的上,他才松了口氣,心幾許復雜地正說些什麼,一低眼正對上蘇世譽笑意深深的眼眸,直覺不妙。
下一刻蘇世譽手拍在了側梅樹上,梅樹隨之一,堆了滿枝的雪帶著殷紅花瓣鋪天蓋地落下,紅梅落雪紛紛然,砸了楚明允滿發滿背,頓時遍生寒。
楚明允單手撐在蘇世譽的頭邊,拂去了腦后的雪,然后看著化開的滿手冰涼雪水,“蘇世譽,”他道,“這若是換了旁人,就已經被我活埋在雪里了。”
落雪拂下時有瓣紅梅過楚明允鬢角飄轉而下,悠然落在了蘇世譽的眼眸上。他嗅見紅梅冷香中一點檀香,視野里有一角赤紅微染,而楚明允的眉目極近,染了霜白的長發被風吹起,朦朧了靡靡夜空里的煙火。
蘇世譽拿下落梅,躺在雪中好整以暇地笑道:“若是隨便哪個旁人都能讓你這麼狼狽,楚大人恐怕是要無見人了吧。”他復又抬起手,將楚明允鬢發上的碎雪仔細抹去。
指尖才及額角時是微涼的,隨著劃發中而一點點溫熱,極溫極輕的作,引得頭皮微微發麻。
不待楚明允細想,蘇世譽便收回了手,“好了,起來吧。”
“你想起來就起來了?”楚明允笑了聲,微瞇了眸,“說句好聽的來呀。”
蘇世譽沉片刻,道:“多謝楚大人替我將雪全擋下了。”
楚明允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四目相對,“很好,你今晚就別想起來了。”
蘇世譽無奈地笑了,思索著該如何解決眼下況,一時沒有答話。
紅廊下華燈搖曳,一晃晃地映得庭中影明滅。楚明允著蘇世譽的下,目不自覺地落在了上。他向來較淡些,此刻不知是因為冷了,還是下的白雪映襯,竟浮現出了點,在雙間約顯出了一線殷紅。
楚明允忽而鬼使神差般地俯下去。
“……楚大人?”溫潤聲線突兀響起,略帶錯愕。
楚明允陡然頓住,咫尺間正對上蘇世譽的眼眸,才發覺他近乎要吻上蘇世譽,差了不過分毫的距離,呼吸可。
他驚醒般地起,退開一步抬手按了按眉心,這才將蘇世譽也拉了起來。
蘇世譽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轉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這一遭折騰下來兩人袍都被雪給浸了大半,回了廳中對坐著慢慢烤干。楚明允瞧著蘇世譽云淡風輕地也下了外袍,暗嘆了幾句令智昏,索不再去想方才的事。他懶散地支著子,忽然道:“對了。”
“怎麼?”蘇世譽打量著的袍背應道。
“其實你方才的老鼠還可的。”楚明允道。
“蒙你謬贊了,”蘇世譽看他一眼,“方才我的是兔子。”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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