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姒下頜微揚,心下不由自主地猜著,猜會說些諸如“見皇長子還是了暗害，良心上過意不去”之類的場麵話。

然而宋婕妤注視了一會兒,說出的卻是：“昨日一見，臣妾覺出娘娘對臣妾的敵意了。”

夏雲姒眉間微微一搐。

宋婕妤緩緩笑言：“這倒是拜那幾年所賜——那幾年裡臣妾住在那偏僻清冷之,日日所見的人不過兩類，要麼是可憐臣妾境的、要麼是來踩臣妾一腳的。這兩類人可謂天差地別，日久天長地活在這天差地別間，往日不敏銳的人也要變得敏銳了。是以現下一個人對臣妾究竟是敵是友，臣妾總能很快地辨認出來。”

說得風輕雲淡,然而這風輕雲淡卻是在長日折磨中造就的。

夏雲姒安靜地看著，始終自顧自地銜著笑，頓了頓聲，就又說：“而窈妃娘娘您,又是其中不同尋常的一個。”

夏雲姒垂眸：“怎麼說？”

宋婕妤語速放緩，一字一頓裡出玩味：“娘娘宮不足六年,與娘娘作對之人卻無不折戟,連昔日盛寵的昭妃亦未能倖免——可見引起娘孃的敵意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夏雲姒不語。

這話倒比先前所想的場麵話來得實在多了,甚至可稱為“骨”——並無什麼大義可說,不過是為自己的安穩日子謀劃。

“所以臣妾何必平白招惹自己註定鬥不過的人呢？和盤托出也就是了。”宋婕妤口吻輕鬆下來,“不過，臣妾也隻能將自己知道的告訴娘娘罷了，信與不信還請娘娘自行斟酌。若娘娘不信，仍覺殺了臣妾纔可安心,臣妾無力反擊；若娘娘信，想拉臣妾出手相助與娘娘一同鬥下去，臣妾也不會答應。”

這是想袖手旁觀、全而退，似乎與儀婕妤如出一轍。

但若所言都是真的，又終究比儀婕妤多了兩分良善。

夏雲姒一時沒多作置評，頷一頷首，隻說：“婕妤不妨先說來聽聽便是。”心下沉著，也開誠布公了一些，“本宮聽聞儀婕妤亡故之時，婕妤你曾大為悲痛，一度哭至暈厥，你們曾很親麼？”

宋婕妤微微出訝，盯了一會兒，由衷笑嘆：“連臣妾這樣避世之人的宮中也不放過，娘娘真是謀劃周。”

說著曼聲一喟：“是啊，初慕王府之時，臣妾與儀婕妤確是好。說到底都是江浙來的，食住行上都談得來些，不知不覺也就絡了。”

夏雲姒點頭：“後來呢？”

“後來……”宋婕妤眸中微不可尋地黯淡了點兒，“後來，皇上繼位，我們就了宮。初時還好，說到底也不過是潛邸的那波人換了個住，加起來也就是皇後孃娘、四名媵妾，以及最早侍奉皇上的順妃，可往後貴妃就出現了。在出現之前，皇上眼裡隻有皇後孃娘，誰也沒料到竟能得寵到風頭蓋過皇後。當時平靜之下實是六宮震驚，波瀾便也這樣泛起來了。”

宋婕妤回憶著久遠的往事，目迷離起來：“也是那時候，我才知如詩原是個左右逢源的人。從前對皇後孃娘可恭敬得很，那會兒見貴妃得了勢卻又打起了算盤，想投靠貴妃。”

“也算機敏，當時就嗅出了後宮再不可能太平，索早早地擇一主而投。”

“然而貴妃當時卻似乎沒那麼多想法，又或對看不上眼，始終不鹹不淡的。”

“再後來……皇後孃娘有了孕。”

這話了夏雲姒的心絃，眼底驀地一。

宋婕妤咬一咬：“有一日如詩突然找到我，幾番的言又止，最終還是說了。說有人給支了招，道貴妃得寵至此必定會有野心。若能借著皇後孃娘有孕之時手，讓不明不白地沒了，以此向貴妃投誠，貴妃準會買賬。”

夏雲姒深深吸氣：“便這麼做了？”

“是。”宋婕妤苦笑，“當時與我來說，是想拉我一起，我沒答應。現在想來，我卻是傻了些——其實隻拒絕了便是了，大可袖手旁觀。可那時我年輕氣盛，不肯做這樣的事便出言威脅，說若敢如此，我必定告訴皇後孃娘，讓們一個都逃不過。”

“等到皇後孃娘生產時真出了事……我就知我完了。們能在皇後孃娘上得手，自更不會放過我。”

“我走投無路，便隻得求見皇後孃娘，將與貴妃的謀盡數道出。”

“果然，不幾日的工夫，疑點就落在了我頭上。”

“沒人能想到我當時有多怕，我怕皇後孃娘並不信我，更怕皇後孃娘即便信了，也仍覺得要了我的命更為穩妥。”

“萬幸，皇後孃娘拚力地保了我。”

說著又是長長的一聲嘆息：“後來這幾年我常在想……皇後孃娘當時究竟信沒信我。終是覺得或許也沒信多，畢竟事查到最後，也沒把貴妃昭妃牽連出來，儀婕妤亦牽扯不大。我道出的事並沒能得到印證，多像是我在騙。”

“可還是保了我……大約隻是因為心思夠善，哪怕隻是萬一，也不肯讓人冤而亡吧。”

往事娓娓道來，落在夏雲姒耳中，讓既聽得心虛又不免心急。

於是宋婕妤話聲剛落，便追問：“可給儀婕妤支招的究竟是誰？娘娘告訴姐姐了？”

宋婕妤緩緩搖頭：“我若告訴皇後孃娘了，窈妃娘娘您又如何能不知道？”

夏雲姒不由冷然皺眉，宋婕妤察言觀，即道：“娘娘莫急。”

遂徐徐解釋道：“實是如詩當時並不曾與我說明白，我也無從告訴皇後孃娘。到是後來，宮裡的事越來越多了，我住在那無人問津的地方反倒沒什麼人防我。我心存不平，自然日復一日地索、打探，幾載下來，倒也探出了一些端倪。”

夏雲姒眸凜然：“是誰？”

宋婕妤若有所思地打量：“娘娘想知道？”

夏雲姒淡然：“婕妤會來，便是清楚本宮想知道。既如此，又何必多賣關子？”

“臣妾也不想賣關子。”宋婕妤薄微抿，麵上的笑容自殿以來頭一回盡數斂去，分毫都沒剩。

素來是清素簡單的模樣，如此繃起臉，倒也有幾分肅然。

說：“臣妾知道娘娘一直心繫皇後孃娘，可以告訴娘娘此人是誰，也擔保此人是皇後孃娘之死一事上的始作俑者，其後再無旁人作梗。但娘娘要答應臣妾，除去此人之後便萬不可探究其他。”

“婕妤這話來得奇怪。”夏雲姒淺鎖黛眉，語氣略顯生，“若當真如婕妤所說，姐姐是姐姐之死一事上的始作俑者、其後再無旁人作梗，本宮自然再無可多探究之事。”

“娘娘謬了。”宋婕妤緩出些許笑音，微微頷首，護甲著上那纏枝蓮紋的圖案，“娘娘如何能不知，這宮中萬事皆糾纏、難舍難分。”

夏雲姒不置可否，輕聲一笑：“可婕妤適才還說自己不想管任何閑事，現下便已管起本宮來？”

“臣妾自然不想、也不能管娘娘。”宋婕妤氣定神閑，“隻是臣妾曾皇後孃娘救命之恩，而您是皇後孃娘最疼的妹妹，臣妾實在不想看您走絕境。”

這樣說，夏雲姒倒自己聽明白一些了。

無非是怕報復到那至高無上的一位上去。畢竟若算起來，皇後會那樣亡故、案子又了結得那樣不明不白，他的姑息縱容都難辭其咎。

這就像是守城的差守衛懶怠，便怪不得山匪日日來打家劫舍了。

夏雲姒便意有所指道：“婕妤放心，本宮比婕妤更清楚自己對姐姐而言是怎樣的分量。況且本宮還有寧沅與寧沂兩個孩子要養，傻事是斷不會做的，那不值當。”

宋婕妤好似被餵了一顆定心丸般驟然舒氣，點了點頭：“那就好。”

而後那麼極為短暫的一瞬寂靜裡，夏雲姒下意識地直了脊背，洗耳恭聽。

便聽宋婕妤說：“其實以娘孃的聰慧，先前大概或多或的自己也疑過了——後宮若論算計之深，沒人比得過咱們執掌六宮的順妃娘娘。”

不算多麼意外的結果，卻好似久懸的錘子突然落下，將一切都定了音。

夏雲姒抿，向多寶架上的一尊玉佛，平心靜氣。

耳邊，宋婕妤的聲音清清淡淡地繼續響著：“宮中許多事，皆是與有關的。隻不過都藏在後頭，到頭來都與扯不上乾係。”

“而且，看人極準。偶有要自己用人的時候，也知道誰都是什麼子。”

“——娘娘您瞧，如詩不就到死也沒把供出來麼？那不是用了多手段，而是早早就準瞭如詩是什麼子，知道此事於而言有驚無險。”

說著，又抿上了饒有興味的笑：“但近來，似是急躁了一些。”

“說到底是手裡有了個皇子，心便大了，免不了有了別的算盤。”

“所以皇長子……當下的事，怕隻是頭一件。”說著忖度起來，嘖著聲復又搖頭，“但娘娘邊的六皇子，也不會安穩到哪裡去。比起來倒是熱鬧過皇上的皇次子與有著斯脈的四皇子最為安全。”

是以就連生母早已失寵的五皇子也就那麼沒了。

這是要將可能沾染皇位的皇子一一除掉，為自己膝下的三皇子鋪路。

手腕夠，得堪稱喪心病狂。

問鼎宮闕

問鼎宮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