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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來的先生》第1章

世安有些驚訝:「你知道我什麼?」

生向他嫣然一笑,「賜名的恩公,知音的恩客,前生有緣,自然知道。」

他臉上還扮著貴妃的模樣,一頭的珠玉翠,遮不住橫波妙目,熠熠生,一樓的秦淮香風吹過,燈影搖紅,映得生臉上真好似貴妃醉酒,明豔無方。

——現在想來,這名字取得實在不好,彷彿是帶著不吉利——白侵羅,玉階生愁怨,倒像把生一輩子都咒進去了。可再怎麼不吉利,白生這名字,依舊穿雲破月地唱響了秦淮兩岸。

後來生這十年,也像這名字一樣,過得風、綺豔、金玉貴,可是哀怨叢生。

名角都是捧出來的,生有世安捧著,誰不豔羨,秦淮河上一時風頭無兩。起初那兩年,他們倒也與一般的名伶恩客沒什麼區別,唱的自然越唱越紅,聽的也就樂在其中。張老娘到底沒守住凰,生一來二去唱得紅了,世安也就把生從春華班裡接出來,獨在榕莊街給他置了一套小宅——這也沒有什麼,從南到北,全中國數不清的紅伶都這麼被捧著,金雀似的養著,大家也並不覺得是多大的事,可是生偏偏就當做一回事。

爺接我出來,我也無以為報,這一輩子,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那時生在這小院裡,對世安這麼說著,笑看他。暮春的凌霄剛吐出花苞,千萬縷綠裡一星半點紅,將綻未綻,像人的意。

「說得春華班像火坑似的。」

「怎麼不是火坑,」生把袖子起來,「都是打的。」

世安吃一驚,心疼地托起他的手,「怎麼過去從不聽你提起?」

生含笑抬頭,正對上世安的目:「因為我知道爺總要接我出來,這點苦算什麼?不唱出個名堂,我也沒臉跟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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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安不知如何答他,只覺得生把這分看得太重了些。要問他喜不喜歡生?他是打從心底裡喜歡,可生對他分明不止這一點喜歡的意。

世安常恨自己當年見了生,見了就再放不下,徒生許多怨恨。

是的,怨恨。世安總覺得自己半輩子,常在弄巧拙。他想讓生活得高興一些,可生總在生氣。

氣什麼?氣他不告而別突然去了英國半年,氣他在南京城裡大張旗鼓地相親,氣他不許他大煙。

世安不知自己哪件事做得對,哪件事做得錯,可他真沒法忘記從上海回來,興頭頭邁進門來,滿屋怪異的香氣,生正臥在榻上,跟死了的張老娘一樣,在大煙。

世安提著的禮掉了一地,說不上是恨還是氣,一句話也說不出。

生倒向他笑了笑:「金大爺,媳婦兒娶上了嗎?今日貴步臨賤地。」

世安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都是他害了生,讓生這樣自暴自棄。可他不明白生究竟是要怎麼樣?

人為什麼這樣不容易滿足,世安想懷念他們過去好一些的時間,可這些時間都被爭吵和眼淚淹沒,變了碎片。他們在這碎片的時間裡,也曾一唱一和,並頭說話,看窗外秋夜流螢,冬日飛雪,春葉夏花,那是多好的時

再好的時也已經是過去的時,現在時世盪,他做金爺的日子只怕不長了,生也不再唱戲,整日關在榕莊街這小宅裡,世安隔三差五來看他,生常常一句話也不說。

就像現在這樣。

兩個人就這樣靠近坐著,生不說話,世安也就不說話。太漸漸落下去,在綺豔的餘暉裡墜下去,最後一抹斜也從窗櫺上退熄下去,房間沉悶熱的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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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安張一張,「生,我給你買了船票,三天後咱們去上海,從那裡再去英國。」

「咱們?」生回過臉來,「你也去?」

世安垂下眼睛,「……我不去。送你到上海,我就回來。」

生一言不發地看了他半日,終於笑起來:「我就這麼礙事,不把我送出去,你不能安心?」

他臉上笑著,眼裡流出淚來。

世安早料到生要有這一鬧,心中萬般無奈,可是金家現在風雨飄搖,若現在不送生走,難道要生留在南京一起吃苦嗎?

……也許吃苦說得是太誇張了,或許是出於男人微妙的自尊心。他不願意生看他焦頭爛額的樣子,也不願生看他日日為了場商場上的事疲力竭。

生的脾氣他是知道的,金家的事是不能告訴他的,告訴了他,那是砍了他的頭他也不會走了。

世安只好勉強地笑,「你不要多想,我在英國認識一個大夫,對片戒斷最是拿手……」

「你要娶親了是不是?」生截住他的話頭,「是那個秦小姐,還是朱小姐?」

「都不是。」

「總之是要娶親了,是不是?」

世安沒有答他,因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自從兩年前金忠明知道了生的事,就開始張羅著給他相親。金忠明既沒有發怒,也沒有阻攔,甚至本沒放在心上。不管是男是,養一個半個戲子,這有什麼稀奇?只要結了婚,有了孩子,自然心就定了。於是秦小姐,朱小姐,各式各樣的各家小姐,紛紛地相看起來,金家流水價地辦起舞會,金忠明只說一句,「你要不想氣死我,就去一趟,好歹不要抹了別人的臉面。」

世安能說不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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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不去,可是因為去了,才知道這輩子他不會和任何人過下去。

不,應該是除了生,這輩子他也不會再和任何別的人過下去。

並不是那些人不夠好,只是他們都不是生。

因為是這樣,所以他才費盡心機,要給他和生謀一條路,謀一條別人都攔不住的路。世安早在心裡盤算好了,南京是待不下去的。金家頭上這一刀,遲早要挨,說不得往後兩年,還要吃許多苦頭——先把生送出去,上海和香港他已經轉移了一些私產——現在打仗說打就打,到時候將老爺子往香港一送,他也就去英國,天高任鳥飛,誰也再管不著他們了。

他以為生是懂他的,可是生偏偏不懂得。

「你先在英國治病,」世安說,「等我這邊料理完了,我立刻就去找你。」

「治病?我有什麼病?」生站起來,瞪著眼睛,那眼睛原本就大,放在現在瘦了的臉上,更顯得空的可怕,「我這輩子只得了你這塊病,你送我走了,還會來找我?」說著,又笑起來:「金世安,你當我是傻子?你若嫌棄我,咱們就此別過,何必做這樣絕?非把我送到洋人國裡你才心平氣順?你怕我去鬧你的親事?還是怕我殺上你金家大門一哭二鬧三上吊?」

世安無言以對,生瞪著他,他卻不敢看生,兩人相對半晌,生在他跪下了。

爺,我求求你,」生跪著,爬到他邊,伏在他膝上,「世安爺,我求求你,別趕我走,我留在南京,再不唱戲,也不大煙了,我姓埋名過一輩子,就守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世安也覺心酸,生的頭髮:「你在這裡無親無故,非留在這裡做什麼?」

生淒怨地看住他,「無親無故?」他裡顛三倒四將「無親無故」念了幾遍,含淚笑了,「是啊,我和你金大爺,非親非故,可是我怎麼這麼賤,哪怕咱們一刀兩斷,你在這南京城裡活著,我在這南京城裡活著,日後我想著能遠遠看你一眼,我也就知足了。」他抬起臉,眼淚不住地掉下來,「這也不行嗎?非要天涯海角,把我送到洋鬼子滿地的地方關著才行?你就這樣厭煩我?」

世安想扶他起來,然而生並不聽他,也不讓他扶,「你不答應我,我就這麼一直跪著,跪死了,就省了你的心了。」

世安生氣道:「怎麼張是死閉也是死?我知道你生氣,可也沒有這樣紅口白舌咒自己的。」

生卻不說話,手卻在世安膝上抖起來,世安扶住他,才發現他全都在劇烈地

世安在心裡嘆氣——這是藥癮又犯了,再蹲看時,生口角已經流出白沫,全抖如篩糠。

原本他說不走,世安心中也猶豫,可看到生這副模樣,他心又重新沉下去。

怎能不走?他是真的在英國談好了一個醫生,過去曾在上海開過診所,給不顯貴戒過片。生的菸癮,是一定要治。

世安把生拉起來,按在椅子上:「不是你想的這樣,生,去是一定要去的,你這菸癮,總不能帶著進棺材。」

生一把推開他,「進棺材?」

世安被他推得向後趔趄。

生站起來,臉上又是眼淚,又是口涎,暗的房間裡顯得瘦削而駭人,「我今日就進棺材。」

世安心急且痛,只好向外看,生一把揪住他,「要喊人,是不是?你怕了我,現在要喊人來綁我了,是不是?」

世安抱住他,「生,你先躺下,好不好?」

生被他按在懷裡,放聲狂笑起來,「是不是?你立刻就要喊人來綁我,然後把我送去上海!再送去英國!一輩子死在外頭!」他別過頭來,盯住世安的眼,「何須這樣麻煩?今天我就死,省得你費好大事!」說著推開世安,一把手抄過桌上的剪刀。

世安不料他這樣力大,又見他手裡握著剪子,只好大喊「周叔!柳嬸!來人!」一面慌忙去奪生手裡的剪刀,「生,別做傻事!」

生只是笑,邊笑邊抬高了拿剪刀的手,「傻事?金爺,你別想得太了,要死咱們死在一,下了曹地府,我賠你命就是!」

世安猶怕生自殘,只捂著生的心口,又去按生的手。生卻把剪刀輕輕向世安的心口落下來。

夏天穿得,銀剪刀鋒利的刀刃一瞬間就刺破了布料和皮,世安只聽見剪刀刺鋒利的聲響,一時茫茫然地想,生傷到哪裡了?

生中了邪似的,又把剪刀向前送了一送。

這一下是深深扎進心臟,世安低下頭,才知道原來刀子捅在自己上。

這一瞬間他居然覺得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房間黑得可怕。

無數蟬鳴在天上地下響起來,門外是紛雜的腳步聲,一陣接一陣的驚呼聲,生嘶啞的哭聲和笑聲,世安覺得口一陣熱湧上來,上一陣冷。

他很想看看生的臉,可是看不分明,生臉上都是,越看越模糊。好像有無數人圍過來。世安在一片目眩的黑暗中,勉力去抓生的手。

「救救白爺……是我自己……」

自己是要死了。世安想。

生這樣恨他,何必曹地府相見,死他一個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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