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午后,行人稀,宿舍區一片寂靜。
父子兩個呆半天,誰也不說話。
最后還是方篤之先開口:“我給你打電話,怎麼不接?”
“啊……那個……”方思慎手掏兜,意識到滿手都是蔥油,又停下,心里疑父親怎麼弄到了自己的號碼。想起電話為什麼沒響,解釋道:“手機靜音了,沒注意。”
自從考研前夕跟父親大吵一架,兩人間的冷戰已持續三年有余。
表面上的理由,是方思慎堅持要離開父親所在的,也是自己母校的國立高等人文學院,報考京師大學國學院。實際上的理由,除了那次吵架,之后父子兩個面對彼此,誰也說不出口。總之,方思慎碩士報到第一天,便收拾東西住進宿舍,從此再沒回過家。
雖然早知道偌大個京城,繞來繞去遲早面,但這般被父親直接在校園里攔住,以方篤之今時今日份地位,方思慎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設想過的。
正因為毫無思想準備,中斷了三年的對話反而容易展開。就像父子決裂前的任何一次對話一樣,父親發揮了絕對主導作用。
“沒事靜音做什麼。大周末的,去哪里了?”
“我……”妹妹的教導突然跳出來,方思慎趕道,“約會去了。”話出口前沒多想,說完卻忐忑了,略微張地著父親。
“是嗎?有約會啊……”方篤之表不變,眼神卻有點滄桑。
仿佛為了緩解自己的張,方思慎補充道:“是以心介紹的。”
方篤之點點頭,心想:這麼鄭重,特地把手機都靜音了。盯著兒子手里半塊餅,問:“約會怎麼不一起吃個飯?”
有了緩沖,方思慎謊話說得順當起來:“吃了,不好意思多吃,沒吃飽。”
方篤之啼笑皆非。以他對兒子的了解,確實是這個脾氣。沒好氣道:“飯都吃不飽,約會有什麼意思?”
方思慎不吭聲。
方篤之嘆口氣:“我問你,那麼大的事,為什麼不提前和我商量?”
方思慎當然知道他指的不是約會的事。口而出:“我覺得沒必要和您商量。”看父親臉不對,又道,“我覺得不是什麼大事。”這句純屬畫蛇添足蓋彌彰,索住口。
方篤之瞪著兒子:“‘金帛工程’第一負責人是我,你作為參與原始素材整理的實習研究人員,發現疑似偽證現象——”
“不是疑似偽證。”方思慎打斷他,“是直接作偽。”
“不管是什麼,如所屬課題組專家無法理,理當向更上一級責任專家舉報。”說到這,方篤之質問道,“不管怎麼說,你都應該先告訴我,為什麼要把這事先捅給?”
方思慎當即辯解:“我一開始就匯報給了導師,所屬課題組直接負責人張春華教授,他說他會調查,我不要管了。之后便沒有下文,每次去問,總說還在調查。有一天,我在路上被不知哪里來的記者攔住,追問這件事。我以為課題組已經公開了調查結果,就把自己的看法照實說了,誰知他們發表的聲明居然是絕無偽證!”
此后事便在轟轟烈烈地推下,一發不可收拾。
在備打擊蝸居宿舍的兩個月里,方思慎慢慢想清楚,有人在背后故意攪渾水。此刻面對父親,一線索瞬間清晰,藏的真相呼之出,呆呆站著,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麼。
方篤之瞧著眼前的傻兒子,這般耿介憨直,怎麼人放得下心?上一次因為他又氣又痛,三年也沒緩過來。這一回又該怎麼辦?
抬起手腕看看表:“我得走了。今天在這邊有個會,找了你一中午。你倒真是皇帝不急,居然還有閑心約會!”沉默一會兒,輕輕道:“小思,回家來吧。爸爸很擔心你。”說完轉要走,忽然又回頭,從皮包里側出一疊面巾紙,遞給兒子:“。”
著父親的背影,方思慎鼻子酸了。方篤之教授在學圈里出了名的英俊儒雅,如今從背后去,竟有些駝背。
正在傷之際,《人文學刊》上方教授那篇《“甲金竹帛工程”中期報告書》里,妹妹胡以心用紅筆圈出來的那行字:“持續規范工程參與人員考核制度,業務不學風不謹者堅決予以摒除”,冷不丁浮現在腦海。怒氣不可遏制地上涌,方思慎沖著前方背影大吼:“我不回家——”
那背影僵一僵,繼續往前走。
方思慎呆站半晌,發現手里還抓著父親給的餐巾紙。干凈蔥油,掏出手機,屏幕顯示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同一個號碼,如此悉。
第4章
接下來一星期,方思慎都泡在圖書館研究《太史公書》。
妄圖做一回打假斗士的代價是慘重的。被“金帛工程”踢出來,沒了經濟來源事小,問題是順便沒了導師,沒了畢業論文課題。最最糟糕的,是突然間為異端,沒了同伴。
方思慎年輕才高,在旁人眼里,求學之路順水順風,難免招些嫉忌。但是他做人低調,好比跟方篤之的父子關系,學籍大嬸雖然傳出過流言,鑒于當事人徹底淡定,也就沒人當真。加上他格單純樸實,一心向學,從不參與閑事,總的說來,跟國學院同門的關系基本都過得去。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方小弟年面又正派,紳士風度十足,是姐姐們神往調侃YY的最佳對象,故而背地里異人氣頗高,只是他自己不覺得而已。
當然,眼下,這一切幾乎全部隨風而逝。
大家都忙,校園里來去匆匆,偶爾迎面撞見人,礙于面子的,點個頭就走,剩下的干脆對他視而不見。
快到中午,方思慎站在圖書館古籍所門口,目送兩個同級的博士生勾肩搭背遠去,發了會兒呆。從前雖然談不上深,至面還會打個招呼,說點共同話題,開幾句玩笑。同樣一張臉,怎麼說變就變呢?方思慎是通讀國史的人,不可能不懂得其中緣故。在他的人生歷程中,此等經驗也并不新鮮,只是歷史稍微有些久遠罷了。
久違的孤獨襲上心來,艷的秋一瞬間利如鋒刃,冷若寒冰。把三千年國史二十載人生統統加起來,方思慎還是覺得難:人的臉,怎能說變就變呢?
拐到小賣部買個面包,還回圖書館查資料。請求更換導師的申請早就遞上去了,至今沒有回音。沒有導師就無法確定論文課題,沒有論文課題就不能畢業。非常簡單的邏輯,一目了然。
因為被寇建宗以此威脅過,方思慎特地上網了解了一下,發現解決方案還真不。比如他可以私下聯系別的導師,以他曾被圈熱炒的資歷,未必沒有特立獨行之人另眼相待,只要教授本人點頭,上頭通常不會阻攔。比如他可以轉學,此不留爺自有留爺,單是京畿范圍,擁有國學院的高等學府就不下十余所,未見得家家唯京師大學馬首是瞻。比如他可以橫下心來考個洋科舉,飄洋過海奔赴花旗國米旗國,從此再不那奴役苦,海闊天高任鳥飛。
他想了想,最后頗為悲摧地發現,不管哪一種解決方案,若由他方思慎自己去辦,十十辦不好說不定還要弄巧拙;若由方篤之出面去辦,百分百做得到并且多半易如反掌。他煩惱了半天,等坐在古籍所那又大又厚,被歷代學子們拿袖磨得油水的樟木書桌前,翻看“集英殿版”《太史公書》的時候,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人生至此,博不博士,畢不畢業神馬的,何足道哉?
《太史公書》乃國學院公共必修課,方思慎上次通讀,還是三年前。此番重看,托了這幾年跟古碑竹簡打道的福,文章文獻互為參照,居然看出不新意。對妹妹介紹的這份雪中送炭臨時工,真正有了興趣,覺得一事二就,據此寫篇論文也不錯。
所以到了周六,方思慎幾乎是帶點期待地前往國一高上課。
個別人揪著上回沒說完的 “宮刑”不放,幸而方老師早有準備,拋出《尚書》、《周禮》中相關記載若干,那學生茫然瞅了半天:“老師,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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