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當日審完案件,楊陸出殿,見賀敏之早換了白天香織錦的袍子侯著,謫仙般出塵,令人見之忘俗。
上了滴翠樓,點了菜,螃蟹未上,賀敏之就要了一大壇蓮花白,二兩的杯子,一揚脖就是一杯,連盡三杯,方笑道:「楊大人,這酒淡得很。」
楊陸出世家,擅飲且會飲,笑道:「這酒可不淡,不過今天吃螃蟹,卻不該喝這等白酒。螃蟹鮮腥,與黃酒甜香乃是絕配,應當喝江南州的惠泉酒才對。」
賀敏之意興橫飛,立即揮手來堂館兒:「再來一壇惠泉酒!」
楊陸自經推舉進大理寺,從司直做到卿僅用七年時間,算得上年有為,行事聰敏細緻不說,一雙眼睛更是油鍋裡熬煉出來的,有時堂上審案不待用刑,只看他的眼神,人犯往往就渾瑟不敢欺瞞,正是一隻蒼蠅飛過都分得清公母的厲害角。
此時早已發現賀敏之略有狂態,也不點破,只淡淡一句:「心裡若是不痛快,醉了也好。」
說完便一杯一杯的陪著。
楊陸天生海量,賀敏之深藏不,一個時辰不到,兩人就喝了兩壇酒。
楊陸臉上泛起些許緋,賀敏之的臉卻毫不變,楊陸一向惜他的人才,此刻微醉之下,更是大喜:「原來你的酒量這麼好!再來兩壇,今日不醉不歸!」
賀敏之只笑不言。
喝到後來,兩人嫌酒杯不夠爽利,都換了酒碗。
直喝到月上中天,楊陸家的僕人來將他醉醺醺的扶了回去。
賀敏之仍是安靜的笑著,臉白如玉,眼睛亮得嚇人,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自行出了滴翠樓,一個人慢慢的沿著納福街回家。
月如霜,街面上一個人影也無,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響,一步一步像踏在心上,突然一個踉蹌,扶著墻,彎下腰已吐了出來,似乎要把五臟六腑都盡數吐出一般,吐完卻仰天大笑,歡喜無限,一頭栽到在青石地上,睡死過去。
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渾不帶酒氣,只有沐浴後的清香,一服也是乾淨舒適,瞇著眼瞧了瞧窗外,正是秋日晴空。
賀伯端來一碗粥,說已替他去大理寺告了假。
賀敏之遲疑著問道:「誰把我送回來的?」
賀伯道:「除了十三,還會有誰?」
「他人呢?」
「走了,說讓你放心,他不會再回來。」賀伯他的黑髮:「小爺,你這子,傷人傷己,還是改一改的好。我希你就算只剩了一天的命,也要活得快意。」
賀敏之點頭:「我明白,不會再讓你心。」
賀伯見他終是不聽勸,嘆口氣去了。
此後賀敏之愈加勤勉,半年中竟把大理寺二十年來的舊案卷宗都細細看了一遍,審案手段越發神鬼莫測,看到他微笑著往堂上一坐,半靠著椅子略垂著眼睫的無害模樣,連楊陸心裡都有些發寒。
一晃已是暄靖十一年春,江南三州遭逢大水,千頃良田盡毀,百姓流離失所。
文帝令太子親自運送糧食資南下賑災,又令宮中削減開支,減免江南諸州三年賦稅。
天災面前,寧國君臣戮力同心,以助萬民。
臨襄王檀輕塵封地與江南隔江而,在太子抵達前,早已調派臨襄二州倉中糧食布蓬連夜送至江南,更是用王府庫存並借城中富戶銀兩共計二十餘萬購買糧食,一面平糶,一面設置粥廠煮粥散給民,同時先士卒,親赴災地,在無舍不,無墻不傾的玉州守足十日,府中親軍更是盡數出救濟難民。
聶十三則以一人之力,使得整個墨涼鎮無一亡。
事畢拂而去,竟不留姓名。
待太子到時,江南三州災已有所緩和,一場大災之下,溺而死者無數,但途無殍,江南百姓皆呼臨襄王「萬家生佛」。
太子悻悻然返靖,奏臨襄王擅自干涉江南政務,應治不敬不臣之罪。
而檀輕塵的奏摺幾乎同時呈到文帝案頭,同時抄報六部。曰:
自古有訓,水旱饉,賑濟以時,其時江南百騰貴,且不易致,為免百姓,故臣弟撥米石設廠煮賑,亦是為大寧子民著想,懇請皇兄恕先行之罪,另請朝廷撥銀百萬,以工代賑,修治江南鷗江並金江漕運。
一番話既是民,又是忠君,既請了罪,又讓人無法下手定罪,張口要銀子不說,更借機想一舉拿下治理江南漕運之權,八面玲瓏正大堂皇,文帝著這摺子,靜默良久,從齒裡迫出一句話:「好個檀輕塵!好個十四弟!」
眼中掠過三分欣賞三分警惕三分惋惜一分沉浮的倦意,淡淡道:「徐延,太子過來。」
傅趕到時已是深夜,文帝手扶著額,正細細的看大理寺對瞞災、抗災不力、中飽私囊的吏的置決議,量刑稍顯偏重,卻勝在文字功夫了得,曰:有功不賞,有罪不誅,雖堯舜不能為治,況他人乎?天災難違可恕,人禍則宜用峻法,方可使吏不敢倏忽,更不敢借機攬功圖利——一看便知是賀敏之的手筆。
不點頭,卻又嘆道:「這孩子,也不怕擔個酷吏的名頭!」
抬頭看一眼太子,待他行禮完,拿起他的摺子,語氣甚是溫和:「你想治你十四叔的罪?」
太子垂手道:「是。」
「為什麼?」
太子不答,他們既是君臣,也是父子,這個答案,沒有必要宣諸於口。
文帝嘆道:「這就坐不住了?真是糊塗!這天下姓的是傅,檀輕塵救災及時,挽回了無數子民的命,於天下,於傅家都有大功,你與臣下爭奪民心,忌憚臣子的聲,豈是儲君應有的心?」
「在這種時候降罪於他,朝中百腹誹,天下百姓心寒,於朝廷清議有礙不說,甚至朕都覺得可惜。」
「如今天下太平,臨襄王手中又無兵權,難道還能翻了天?你如此急於除掉他,未免落了下乘,又哪有一分一毫的天子氣魄?實在是令朕失。」
將兩份奏摺摔在太子腳下:「好好看看你十四叔的摺子,再看看你自己的,學著些罷!」
太子臉上閃過難堪和憤恨之,卻撿起摺子,默默退下。
次日百大朝,果然都說臨襄王應居賑災頭功,文帝微笑著下旨:著臨襄王檀輕塵治理鷗江並金江漕運,賜「睿」為號,封睿王。
散朝後在後宮進蓮子羹時,卻嫌太甜,龍大怒,摔爛了湯碗。
九月初五晚,賀敏之早早燉了湯,洗乾淨了青菜豆瓣等,兩長壽麵長長的盤在竹匾裡。
看著月亮西沉,天漸漸發白,賀敏之添了燈油,似要用那一點不熄的微火挽留住初五的夜,打開門,風貪那一點燈似的,直撲進屋裡,聶十三卻始終沒有來。
剛冬,賀伯舊傷發作,真氣反噬,走火魔,一武功盡廢,重病在床。
賀敏之告了長假,不解帶,每日伺候左右。
這天黃昏,靖城下了第一場雪。
賀伯神好了些,雙目神湛然,問道:「之憫,下雪了是不是?」
賀敏之起,從窗裡看了看,道:「是啊,下得很大。」坐回到床邊,奇道:「拔列伯伯怎麼知道?」
賀伯笑了:「我能聞到雪的味道。」又道:「你打開窗,我看看像不像咱們西州的雪。」
賀敏之看他的狀況已是熬不過今夜,便不勸阻,扶著他靠在床上,用棉被裹好,輕笑道:「看來你想念西州啦,等你好了,我陪你回去瞧瞧。」
說著打開了窗戶,只見漫天雪花,紛紛涌涌,自昏暗的蒼穹灑落。
賀伯凝半晌,搖頭道:「不像……西州的雪被風裹著跟刀子似的,哪像這麼綿綿的?」
賀敏之笑道:「綿綿的也沒什麼不好,剛則易折,強極則辱。」
賀伯嘆口氣:「你大哥就跟刀子沒什麼分別,你呢,看著像這雪花,一的骨頭卻盡是刀子,都是慕容氏的脈。」
賀敏之聽到「大哥」二字,目中神又是憎惡又是恐懼,道:「我給你端藥去。」
賀伯一把拉住他:「沒必要再喝了。」枯瘦的手指過賀敏之冰冷的臉:「伯伯走了,你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怎麼辦呢?」
賀敏之忍著淚:「你原本會長命百歲,都是那年為了救我……」
賀伯笑道:「你這孩子最是聰明,卻也最是看不破,拔列千里多活幾年活幾年又有什麼分別?只可惜我答應你母親的事做不到了,不能一直陪在你邊。」
靜了靜,道:「你大哥……不知還會不會找到你……」
賀敏之冷冷道:「會,肯定會。」遙遙看向窗外一天一地的大雪,聲音裡說不出的寒意:「慕容之恪不會這麼無聲無息的死了,只要他活著,定會找到我。」
賀伯道:「他自小心高,這些年定是一心想著復國,到時迫你……」
賀敏之目中出冷酷之,打斷道:「這個瘋子一旦重建燕亦,只怕中原千里沃土,流河,就此淪為阿鼻地獄,幸好以現在寧國的國力,他想顛覆江山無異於以卵擊石,我如今是大理寺丞,再不用怕他,他只會落到我的手上。」
賀伯幽幽嘆了口氣,聲音低下去:「他此生欠你良多,但畢竟是你的兄長,是燕亦國的骨,當日你也立過誓要盡力保住他的命。」
賀敏之一笑,卻是徹骨的冷:「我活一日,就不會讓他去死,不過……我會斷了他的想,絕了他的念,讓他比死更難過。」
賀伯心中微嘆,眼神逐漸黯淡,卻笑道:「不說這個……之憫,我死後,你莫要傷心。你可知道,我這一生最快活的時候,一是年輕時那幾年,一人一劍踏遍中原,再有就是這七年,像最普通的老頭子一樣活著,打漁養鳥,跟你相依為命。」
賀敏之握著他的手,安靜的聽著,臉上微微含著笑,心裡卻彷彿有把刀在攪,拔列千里是七年前拼命救了自己的人,七年中對自己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的人。像生命中的一座山,沉默著,卻源源不絕的付出一份厚重的。
夜深沉,賀伯闔著眼,手指已是冰涼僵。
桌上一盞油燈燈花忽地一亮,火焰吐紅,隨後「嗶啵」一聲輕響,油盡燈枯,只餘窗外雪。
賀敏之仍然抓著賀伯的手指,一顆心似浸了重重深雪,終於,還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聶十三,賀伯,一生離,一死別,在這雪意深寒的深夜,賀敏之終是孤單。
突然一邪惡的冰寒刺痛從口升起,迅速流注五臟,蔓延四肢百骸,凍結住。
賀敏之目中出驚恐之,勉強抬起手,手背有種半明的白,剔得詭異,再細看時,原來已經凝上了薄薄一層冰霜——黃泉三重雪,五年後在心力瘁悲傷絕之下再次發作。
此次邊再無賀伯這樣的高手相助,慕容之憫也好,賀敏之也罷,誤世間十九年,就此消失也未嘗不是好事。
慕容之恪,願你長命百歲,復國無。
檀輕塵……別人看不出你要什麼,可你卻瞞不過我,願你得償所願,獨掌乾坤,不負這江山萬里如畫。
聶十三……十三,我只願你一生平安喜樂……
脣邊的笑意凝住,賀敏之靜靜倒下。
聶十三臉有些蒼白,神卻如一鋒刀刃般的冷和靜。
三天三夜,他的手掌幾乎沒有撤離賀敏之的氣海。
聶十三不知道賀敏之中的毒做黃泉三重雪,自然也沒有這種毒的解藥,但他知道,再厲害的寒毒都應該能被醇厚剛的真氣制,就像烈日能融化冰雪一樣,這個道理不會出錯。
至於天山絕頂存在著永不融化的冰雪,至於自己的真氣不會如同永不枯竭——這兩件事聶十三不去想。
看到賀敏之毫無生氣的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聶十三渾的也幾乎凍結,冰碴子一樣刺痛了經脈管,生不如死。
生關死劫後,聶十三早就學會絕不放棄,所以,在真氣枯竭之前,也許能救活賀敏之,兩人便一起活著;也許明天日出之前,就是兩冰冷的。
無論如何,生死都是一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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