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想太多。

腦子里昏昏沉沉，巖漿一樣翻滾著。子掠出大門，追了出去。

剛才的話，在耳邊轟然作響。余嬤嬤絕地哭罵著，我卻再也聽不清。

你說他生的我，為什麼他從不肯認我！

你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個男人生的孩子麼？你娘怕毀了你，你娘他害怕啊！

朔冽峰頂，月被連城霏攜在懷中，弱無力。連城霏看著我，冷笑。

“我早知道你沒安什麼好心。怎麼，這下想起來要和你爹搶人了？”

我沒說話。直直地瞪著閉著眼睛的月。

能跑到哪里去？歌舒威寧的軍隊正在上山，他想要我們所有人的命易如反掌。可憐的連城霏，這時候才明白過來自己不過是一顆棋子，死了都不可惜的棋子。

周圍的人有很多。但是我顧不上了。我顧不上了，什麼智謀算計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想不起來，只是盯著月，看著他蒼白的臉，這才發現他的上有深深的縱橫錯的鞭痕。

疼不疼？疼不疼？被打得疼不疼？

我糊涂了。只覺得周圍都是人，怎麼那麼多人？我只看得清前面那個人。最重要的是，生我的那個人，他傷了。他被人挾持了。

這怎麼可以。

記不清連城霏是怎麼被我一掌打到一邊去的。只記得那一瞬間，連城霏手一揚，那人便輕輕飛起，向崖底墜去。我甩了迫夜，趴在崖邊手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抬頭，看見是我，驚得瞪大眼睛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拼盡全的力氣想對他微笑，眼淚卻瘋了一般往外涌。

我怎麼能這樣蠢。我早該想到的，那個馨香的懷抱，那溫潤的。那從我六歲記事起就一直縈繞在夢里的極極的人兒，那溫暖的氣息——

娘。

兒子有沒有告訴過您，躺在您的懷里真的很舒服？

只是一瞬間，我突然想起好多事。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喜歡蹲在廚房窗底下，看著里面橘黃的火。暖暖的。

那個人是廚房幫工的妻子，是個低等的洗婦。他們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兒子。那個人每晚一邊服，一邊唱歌哄著兒子睡覺

天方方，地方方，小兒郎，要親娘……

背后一涼。迫夜人的寒氣直骨髓。長劍貫。連城霏怒吼：“蘭陵王，我不信我在爹的眼里總是無足輕重！起碼我殺了蘭陵王！”

，順著巖石往下淌。滴在那人的臉上，他手一抹，愣愣地看著手指上的跡，淚珠兒霎時串滾落。

惹娘親哭是大罪。不哭不哭，不怕不怕，兒子不會再讓您傷……

混。完全的混。等我清醒過來，我發現自己一手扶著他，一手拎著迫夜，上鮮淋漓，握劍的虎口震裂外翻，迫夜幾乎不可持。腳下四全是尸。滿上遍野的都是高高的軍旗，我看著歌舒威寧，冷笑。

突然腳下一輕，一綿長剛進的力襲進七筋八脈。

祖父。

不知怎麼稀里糊涂的進了一輛馬車，駕車的竟然是柳可言。祖父，爹，以暖都在，我被那人摟在懷里，抱住。

……真好。好舒服呢。

我的意識漸漸消弭，只覺得全溫暖而舒服。謝蒼天，若是就這麼死了，也是幸福。很幸福。我在最后，無意識地輕輕唱著，天方方，地方方，小兒郎，要親娘……

天方方，地方方，小兒郎，要親娘……

……蕭瀚山莊。我躺在房中，第一次覺得，回家了。

“原本，我是不想救你的。”祖父高大的影擋住了窗外的。

“對不起，傷了你兒子。”

他轉過，“還有更重要的。你，傷了我孫子。”

我笑了。我想，這次是真笑了吧。

上天不應該如此厚待我。我不配。原本我是打算，把那人扔下之后，隨他們，然后讓爹眼睜睜地看著蕭瀚山莊被攻陷。就這麼簡單。

可是，所有的算計，全盤皆輸。因為那人，是生我的人。還是這麼簡單。

去看看你娘吧，哭得死去活來的暈倒了。祖父走之前說。

余嬤嬤的聲音，在耳邊絮絮說著。

當初發現你娘懷著你的時候，你爹都嚇壞了。子生育都危險，何況你娘男子之，更是兇險非常。原本打算悄悄把你打掉，你娘發現了，以死相，說什麼也要生下你……葉灼兒是你爹的師妹，醫也是高明，你爹就請來幫忙，當時就住在繡樓里。你爹只有這麼一個師妹，平時自然多疼一些，哪知道被姑娘誤會了，恨你娘奪。一開始和你爹商量著，對外宣稱你是的兒子，你娘舍不得，可也沒辦法。你不知道，你娘為了進蕭瀚山莊，了多大的罪。老莊主嫌他是男人，他自廢武功。沒想到你娘一心里只有你爹，竟然就散了功夫，差點死掉。接著又懷上你，你說說看……葉灼兒一直在暗暗給你娘下毒，就是“清明雨”。眼見著你娘一天一天衰弱下去，你爹卻沒有懷疑葉灼兒。你娘是熬到生你那天。福兒啊，那時候你娘為了生你，全是，床上，地上，慘哪……葉灼兒想趁機折磨死你娘，被城管家撞破了。好歹你生出來，葉灼兒搶過你，就往桃花林里跑，想抱著你一起死。你爹追出去，當時我都沒想到，你娘明明都昏死過去，突然就醒了，爬到門邊你，寶寶寶寶地哭。你像是聽懂了似的，哇哇地哭。你爹怒了，豈能饒了葉灼兒……后來老莊主找到你娘，大怒，說男人生子有違天道，說你娘和你都是妖，要除掉你們，把你們扔到大門口。你爹不在，天下著大雨……你娘護著你，等你爹趕回來，你娘都沒有氣息了……知道你爹上為什麼有清明雨麼？那是為了給你解毒啊福兒，得有至親轉移毒素才可解……可是你娘從小就是孤兒，沒辦法，你爹決定帶你娘上天山去找他的師尊。臨走前幾天，你娘一定要把你放在邊。他本抱不起你來，就盯著你看，你一哭，你娘就跟著你哭……福兒啊……

原來，都是這樣的麼？我爹，其實都是帶著我娘上天山麼。怪不得，在那家客棧前，他那新鮮的樣子。怪不得，我生辰的晚上，他噩夢連連……

當時，爹深深地看著我，問我，我值得你這樣做麼？

我回答，當然不值得。

當然不值得。

我爬起來，撐著墻壁，沿著回廊走到父母的房間。

是父母的房間呢。真好。

我靠在墻角，聽著里面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這件大氅我了一個多月呢……原本想趁著福兒生辰送他。可是……他連我做的壽面都不肯吃……”

“兒別傷心了。都過去了，過去了……”

都過去了。我咬著手不發出哭聲，原來，我真的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有。

過了一會兒，爹推門走出來。我等他走遠，艱難地走到門口。從門里看到那人披著服靠在床頭，竟然有千斤重。生生的，邁不開。

“福兒，福兒麼？快進來！”

糟糕，眼里又有霧氣出現。

我走進去，怔怔地看著床上的人。

“我娘，嗎？”

“，真的很，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的人啊。”

“善良嗎？”

“善良，傷了自己都不會去傷別人。”

“余嬤嬤，我娘疼我嗎？”

“傻孩子，哪有娘不疼自己的孩子的？無論怎樣，孩子都是做娘的上掉下來的，怎麼會不疼？”

“我娘抱過我嗎？”

“抱過，你娘整天抱著你不撒手呢……”

“那，我娘親過我嗎？”

“當然了，傻孩子。”

隔空點。原諒我，我已經卑劣到沒有勇氣聽您的聲音。我起前襟，端端正正地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向這個給我生命的人。謝謝，謝謝生下我，謝謝您的恩。

下輩子，還給您做兒子。您還要我麼？

那個時候，我一定是一個孝順聽話的好兒子，一定是您的驕傲，一定會好好的保護您，不會讓您到任何的傷害。

這輩子，兒子犯的錯，已經無可挽回了。兒子后悔了，可是兒子沒有面求得您的原諒。

我扯開前的紗布，用手指蘸著，在地上大大地寫了一個字。

娘。

抬頭，床上的人，早已怔怔的淚流滿面。

我咬著下，不發出任何聲音。我怕一旦張就會失去控制。劇烈地抖著，視線完全被淚水遮住。

起，輕輕地拿起娘手里的服。淺銀灰，我最喜歡的。針腳細。我在臉上梭著，厚重。

慈母舊線痕，我也有，我也有，我也有呢……

我穿上它，剛剛合。

跪下，再磕一個頭，然后轉，離開。我怕我再看一眼床上的人，我就會失去所有的勇氣。我會舍不得離開。可是，不行。我要保護這個人，哪怕是——

用命去換。

他們打進蕭瀚山莊是遲早的事。幾國的天子都想除去我。原先，都在我的算計之中。現在，卻不行了。蕭瀚山莊是我家，我要保護我的家。我一把薅起尉遲雷耀，不顧他的踢打掙扎，躍上若翼，深深地看了一眼蕭瀚山莊——最后一眼。

我現在激很多人。靜又發覺了我的意圖，即使阻止，才沒有讓事不可收拾。甚至是，連城霏。多虧了他，才沒有讓我的娘親委屈。若是不然，我縱使下無間地獄，怕是也贖不清一的罪孽。祖父，柳可言，救了所有的人。

還有以暖。這個在我眾叛親離時依然要和我死在一起的傻傻小人兒。

即使我是蘭陵王，即使我高興就可以傾滅天下，我也從未覺得，我是如此的富有四海。

蘭陵軍不能。不能完全暴自實力。見十七子，洗硯閣，飛云鐵騎，還有蕭瀚戍衛。平日里全是正規軍式的嚴酷訓練，只不過當初的想法并不是保衛蕭瀚山莊罷了。

還有兩個月。我要教會雷耀很多事。我的時間不多了，以后爹娘只有靠他。

上天，我尉遲雷煥從未如此虔誠地向您祈禱。請您一定要多給我一些時間，我還有許多事沒有做，我還要收拾因為我的愚蠢而犯的錯。

無論什麼代價，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