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大學，晚八點二十一分。

良子拘謹地坐在沙發上，長著尖銳指甲的雙手糾纏在一起，眼下，上表現出了相當多的非人特質，諸如過分蒼白的面，豎立的瞳孔，還有口腔里的尖牙。

太宰對諸多異象恍若未覺，來回忙活：“想要喝什麼，茶？咖啡？”他略作停頓，“還是鮮？”

高野良子從沙發上跳起來：“太、太宰老師？”

“不用太驚訝。”太宰說，“我好歹也是民俗學家，對鄉間野鬼悉得不行，還與他們打過道。”他微笑道，“所以，還是鮮對吧？”

“不用！”高野良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哀嚎，“不需要！”雙手捂住不讓太宰看見尖牙與口腔中不斷分泌的口水，面上浮現出鬼相，無法維持人類的表皮，可大滴大滴的淚水卻從眼眶中眶而出。

“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最后想要再與太宰老師見一面而已，并沒有其他想法！”含糊地吶喊著，聲音中著一慘意，良子幾乎想要退出房間，可的，的手的腳不聽使喚，死死釘在原地，意識變得很模糊，靈魂幾乎撕裂兩半，其中一半不斷囂著，囂著、囂著，要把眼前的男人撕碎。

“請離我遠點，太宰老師！”痛苦地彎下腰，“離開這里，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有什麼意義？］他在心中薄涼地想到，［我從沒見過鬼能夠抵抗食人的。］

［不管現在多堅持，人殘留多，鬼總會超過人，食高過一切，現在越是抑，等發時就越洶涌，會將邊重視的人一起拆吃腹，等回過神來則會痛哭流涕，質問自己做了什麼。］

他早就明白了，懷有人的鬼，是悲劇中的悲劇。

“那好吧。”心里想得再多，表現在臉上卻還是好好先生的模樣，他放下杯子攤開雙手，不急不緩地向門外走。

“請鎖上門，太宰老師！”

厚重的門被帶上，門為實木打造，門坎又鋪地毯，關門速度很慢，任憑人再怎麼拉充其量只是快幾秒，而在門閉合之前，一只蒼白的手，卡在門與門框的會。

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甲里卡木屑。

門被大力破開，良子的另外一只手搭上了太宰治的肩膀。

［果然。］

他對從背后著自己的鬼全哄道：“多吃一點吧，良子，將我的、骨頭全部撕碎，吃進肚子里。”他的表比神佛還要慈悲，“再吃得快一點，不要讓我太痛苦。”

［水的話，只能到窒息的痛苦，上吊除了脖頸被勒住的疼痛以外什麼都無法獲得，我嘗試過無數種死法，這怪異的軀除了疼外，無法迎來真正的死亡，只有被從頭到腳地吃了，消化了，才能化中的粒子，然而再過一段時間，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粒又會整合在一起，讓我復活在人世間。］

［我中了無法死亡的詛咒。］

……

東京大學，晚八點二十三分。

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

蝴蝶香奈惠在黑夜中飛奔，無法笑出來，表很嚴肅，不知怎麼的，從今晚開始，約的不安始終在心頭盤旋，開始還不明顯，在鎹囂著危險后，沉甸甸的噴薄而出。

看見了，看見教學樓的大門了，可除大門外還有一人駐扎在門口，左右徘徊，覺得那人有點眼，湊近看后香奈惠驚呼道：“高野先生？！”

骷髏般的男人轉頭看向蝴蝶香奈惠，他的表很悲哀，絕之如云一般，將他纏繞。

他上的腥味更濃重了，手肘，肩部，臉頰都纏繞著厚厚的繃帶，看見蝴蝶香奈惠，他全一震，深深彎腰：“拜托您了，蝴蝶小姐。”

“請您、請您救救良子吧。”

“一定有辦法將變回原樣的，對吧？”

……

口水糊在太宰的肩膀上，他皮被撕咬的痛苦，額頭上全是冷汗珠：“疼疼疼疼疼——”他說著，“稍微輕一點啊，高野小姐，我最討厭疼痛了。”

后的鬼沒有聽見他的聲音，還在埋首吞吃著。

他曾聽獵鬼人說過，一些鬼怪掌握著特殊的鬼，可他見過的鬼多，中間卻沒有誰能夠施展鬼的，不過到曾經聽鬼在斬殺前驚訝地碎碎念：“可惡，為什麼，為什麼我無法使用鬼！不應該是這樣”之類的話。

［高野小姐這麼聰明，意志力又堅強，應該是能覺醒鬼的。］

在綿延不絕的疼痛中，他還得空想有的沒的，太宰忽然說：“我其實想了一個《記者》的結局，剛才的講座高野小姐應該沒在吧，現在正好有閑工夫，就說給你聽聽好了。”

他說：“雖然你可能沒心思聽吧。”

“阿重的運氣很好，順利為了電話接線員，這年頭電話接線員能夠掙不錢，而又因為談吐有禮，表現很好，到了上級賞識，很快就穎而出為了百元工。”大正時期，能掙百元已經是的最高薪酬了。

“租了間只有三塊榻榻米的屋子，白天做工，晚上在家苦讀，很快就考上了東京子師范學校，延續學業，的父親和哥哥早就放棄找了，像他們那樣的家庭，重視門楣大過重視阿重，早早跟未婚夫說兒得急病死了，不能履行婚約。他們倆只當作家里從來沒有出現阿重這個兒。”

“對孩兒來說，這其實是件好事，姓埋名上學的途中沒有被家里打擾，順利畢業進社會找工作，可惜的是，沒有任何一家報社收記者，迫于生計只能先去子學校做老師，同時以麥穗為筆名，向報社持續投稿，都是些針砭時弊的文章。”

“的文筆很好，視角又新穎，文章里常出現／流浪漢等形象，并對他們懷有同之心，關東的地震才沒過去多久，日本又剛剛引進了慈善賑災等新概念，順應時代流的文章很快就展頭腳，他被大報社邀請一見。”

“主編看見是人，驚為天人，這主編很有氣魄，又喜歡劍走偏鋒，在問清楚的志向之后拍板讓為了日本歷史上第一名記者。”

“全社會都震撼了，而被推上風尖浪口的阿重更是為了代言人，社會明星一般的存在，發誓要為萬萬的權利而斗，拳掌想要干一番事業。”

“可阿重很快發現，報社只需要做一個吉祥，來證明他們的開明，社會版遠遠不到來撰寫，即便是采訪工作約見的也是些對到好奇的人，其中不乏有油舌的登徒子，還會趁機揩油。想要寫點吉原子悲劇的文章，卻先被寄了威脅信件。以前有筆名作掩護，現在誰都知道的份。

父親和哥哥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跳出來要認回家，不肯，于是父親向社會各界發文說含辛茹苦培養阿重，兒卻不懂得恩，甚至想要與家里斷絕關系一走了之，無數男的口誅筆伐向涌來，有說不孝的，有說業務能力很差的，甚至還有人認證過去寫過的文章，說以前的文章都是找代筆寫的，不可能寫出如此優秀的文字，證據是去報社當了記者后沒有重大報導產出。”

“寄托的夢想閃耀了三年，卻在頃刻之間被墻倒眾人推，社會先前有多贊許，之后就有多歧視。”

“報社將開除了，不是記者了，在某一天阿重躺在了鐵軌道上，讓轟隆隆駛來的列車碾的。”

“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吮吸他肩上的力道停止了，一滴、兩滴，淚水順著的下磕尖落，與沫糊了高野良子一臉。

“嗯？”太宰回頭，隨即他睜大了眼睛，高野良子瞳孔中掙扎的人與強烈的悲痛印在他的眼中，太宰想：［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鬼。］

遇見能夠短暫戰勝嗜的，找回本我的鬼。

眼下的景挑戰他多年的認知，冰涼涼的水滴傷口中，鹽分讓傷口更痛，可他不大明白，更不能確定。

［是在哭嗎？］他想，［戰勝了本能，像人類一樣地哭嗎？］

他太不能確定了，于是出手指尖，似乎想高野良子臉上的淚花。

“太宰先生！”香奈惠的呼聲從不遠傳來，輕盈的腳步如鼓點一般，噠噠噠噠地落在地上，很快香奈惠便看到了食人的鬼，還有驚恐不已的上半張臉。

“良子？！”錯愕地出聲。

惡鬼滅殺，食人的、攻擊人的、傷害人的惡鬼不可放過，人和鬼能好好相，終究是幻夢一場，蝴蝶香奈惠想，倘若鬼不食活人，只吃葬崗的死人，他們說不定就能好好相了，但只要活人的還對鬼有吸引力，他們無法克制住自己的——

［難道生前再好的人，化鬼后食都會過人嗎？］心中騰的一聲燃起怒火，不是對高野良子的，而是對罪魁禍首，一切悲劇的元兇鬼舞辻無慘！

“抱歉良子。”舉起刀，眉頭皺，“不會讓你痛苦的。”

那落淚的鬼出雙手，擁抱死亡。

［很抱歉、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如果我再強大一點就好了，如果能夠斬殺鬼舞辻無慘就好了，如果你遭遇不幸的時候我能在場就好了。］

“希你下輩子能夠為讓人驕傲的醫師。”

刀起。

下落。

“良子、良子、良子啊——”高野先生跌跌撞撞地向前，沙啞的聲音回在蕭瑟的北風中。

……

晚九點十二分。

“吃過我的。”高野說，“只吃過我的。”

他同蝴蝶香奈惠他們說了些事包括在學舍附近小巷中的遭遇，這讓香奈惠陷沉默，而太宰治，他從來就沒說過話。

月渾然，三兩只飛蛾繞燈而飛，偶爾發出滋啦滋啦兩聲響，薄翅膀被燒焦了。

他點了煙，是國外的細管香煙，現場白皙的手指優雅地夾著香煙管，又又頹廢，云霧繚繞之下，誰也看不清太宰治的表。

香奈惠遲疑了一會兒問：“那有去報復垌田嗎？”局促不安地咬著自己的下瓣，只覺得這問題侮辱了良子，卻又不得不開口，“變了鬼之后，有一些會參與零星記憶，多是關于報復的，要報復生前欺辱過自己的人，仇恨的念頭被放大數倍。”

“很想。”高野說，“卻沒有那麼做。”他又是心酸又是驕傲地說，“良子說，如果那麼做的話，就跟垌田一樣了。”

“是個以德報怨的傻瓜。”

高野從掏出一本筆記本：“這是想要給你的。”他說，“之前良子夜游時恰好看見了您斬殺惡鬼的英姿，連看幾夜后做了一個決定。”他說，“良子猜測自己已經不再算是人類了，對自己進行了一些實驗，甚至在我的幫助下完了解剖。”

“！！！”

“我們不知道這對您的事業有沒有幫助。”高野說，“如果有的話就太好了。”

蝴蝶香奈惠的手指間在抖，哆嗦著哆嗦著接過筆記本，將它深深埋懷中。

“有幫助的。”喃喃說，“當然有幫助。”

［是那樣好的孩兒。］

“唯一可惜的，或許就是沒忍住攻擊了他人吧。”高野跪在地上對太宰行大禮，“真的很抱歉太宰老師。”

他無言地熄滅了煙頭，向前走兩步，蹲在地上。

“如果說。”他開口了，“從神上分辨人與鬼，那麼毫無疑問，是以人類的份去世的。”

“！！！”

他在微笑嗎，可能有、可能沒有：“到最后一刻，是良子主松開了我的肩膀，一直在跟惡鬼的本能抵抗，直到最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

“是個非常非常好的，非常非常優秀的孩兒。”太宰低垂眼瞼說，“我很抱歉。”

“不，您、您……”

［喜歡我我這樣的作家，或許是不幸的源泉吧。］

［笨孩。］

他說：“真的很執拗，也很笨。”

“！”

“但是。”太宰說，“這樣才好。”

［人類愚蠢至極，丑惡至極，但這樣才好。］

恍惚間，他似乎聽見了有人在耳邊說話，是男人，年男，他困地說：“可太宰，你是喜歡人類的對吧。”

是誰？是誰在說這句話？為什麼我不記得有這個人，為什麼只是聽見他的聲音，就有落淚的沖？

在短暫的一秒，他的心被撥了。

太宰聽見自己說：“我想為《記者》新寫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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