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了的謝景坐在桌前，沉默地著面前被雨打模糊了字跡的信，水順著發梢一滴滴砸在地板上，滴答一聲又一聲。除此之外，房間里真是靜極了。

昏暗的房間里，謝景平靜地著那封信，看了很久，忽然手撐住了桌案，眼前一陣發黑。

東晉太興三年，江州長史府，夜。

一人忽然從睡夢中睜開了眼，驚醒了過來。夜正深，房間里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

男人撐著床起，從一旁撈過青發帶隨意地挽了下頭發。

皺著眉，他手拿指腹輕輕了下眉心，淡淡星輝從半掩的窗戶里灑進來，照見男人一張清俊的臉。

男人坐著椅，穿著件略顯寬松的月白袍，青發帶隨意地挽著發，他抬起頭了眼窗外，淡漠的臉上清清冷冷一雙黑眸子，目有點漫不經心，有些悠遠。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竹影婆娑。

他看了一會兒，慢慢推著椅到了案前，撈起青瓷杯子給自己倒了杯茶，涼了的茶水口全是味，他喝了兩口，著杯子沒說話。

雨夜。

侍從推門進來，一路徑直了小院。

“大公子？建康王家那邊出事兒了，三日前皇城那邊傳來的消息，王丞相家的世子中書侍郎王長豫于太子夜宴上遇刺亡。”

寂靜的夜，房間里忽然就響起一聲清脆的杯子摔碎的聲響。

建康城，丞相府。

深夜的祠堂，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王恬跪在祠堂前替他同父異母的大哥、瑯玡王家的世子守靈，在這兒跪了兩天兩夜，一雙早已沒了知覺，他卻仍是筆直地跪著，滿縞素出幾分肅殺意味。

王家主母曹淑不眠不休地守了兒子的尸首三天，終于氣力不支昏倒在棺木前，如今僅僅剩了他一人替這位生前風無兩的瑯玡王氏世子守靈。他著那一枕檀木棺，想起他這位大哥平日里的放浪模樣，一時心里唏噓不已。

瑯玡王長豫，生前那是多得意的人啊，當街帶人毆打過皇子，孤一人敢上荊州板都督六州諸軍事，橫行建康十余年，紈绔聲名如雷貫耳。寧可得罪皇族，也別去招惹王丞相他兒子，這道理建康權貴圈子眾所周知。普天之下，再沒有比瑯玡王長豫更得意的人了。

也算是個人，竟是說死就死了。

王恬一直看不慣王悅那副朱怒馬盛氣凌人的模樣，甚至覺得這位兄長有些丟人，王悅這活法說好聽了是風流得意，說難聽了就是狗仗人勢丟人現眼，丟王家的臉，也丟他們父親的臉。可直到這一刻，著這人的棺木，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他是有點羨慕王悅這種活法的，人活一世，誰不想自在逍遙？

當太子司馬紹上門要求開棺驗尸的時候，那一刻他的憤怒連他自己都覺得震驚。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拍案而起怒喝了一聲“放肆！”。

王恬如今想來，他仍是看不慣王悅的所作所為，可說到底，王悅也是瑯玡王家大公子，這麼個份的人，死的不明不白，打得是王家的臉。

坐在靈堂前回憶了這位兄長短暫的平生，王恬覺得好笑的，這人活了一輩子，就跟沒活過似的。

建康公卿人人都尊敬討好他，可實際上誰都瞧不上他；他生前朋友滿天下，死后來吊唁的人卻全都是為了瑯玡王家才來這靈堂痛哭流涕；他風流，可他死了也沒聽說有建康城哪位他的紅知己為他肝腸寸斷；他得意了一生，聽說他醉酒后有過豪言壯語，可也沒瞧他有什麼作為，最后死在了尋歡作樂的酒席上。

王恬想了想，連唏噓都懶得唏噓了。

這人平生唯一給他留下好形象的，是六七年前的石頭城的一幕景象，他記起那年石頭城點將臺上無畏橫槍的世家紈绔子，那個擋在司馬紹面前渾浴卻依舊笑得玩世不恭的朱年郎。也不知道那時候他是怎麼想的，竟是覺得王悅這個人有南渡士族早已消磨干凈的，后來再看看，未免無稽。

王長豫就這麼個人，平時吊兒郎當，偶爾瘋癲兩把，也就這麼點格局了。

燭火一不地筆直立著，列了數行的王家先祖牌位，王恬跪在那兒守著棺木，大約是因為人都死了，他對王悅難得沒有平時的那厭惡，反倒是覺得他有些可憐，此時為他守靈，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耐。

他一個王家庶出的兒子，能為王悅做到這份上，算得上仁至義盡了。

深夜的祠堂一片沉沉安靜。

他正想地神，耳邊忽然響起一聲輕微的靜，王恬一開始腦子混沌還未反應過來，直到砰的一聲巨大聲響在祠堂里響起來。

棺木猛地抖了抖。

王恬一下子睜大了眼，盯著那副棺木目瞪口呆，這棺材……這棺材在？是這棺材在？！這棺材里不是個死人嗎？還能？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砰！

這一聲靜極大，震得棺材蓋都跳了一下，移開了條。

王恬背后的冷汗刷得下來了，臉嚇得比鬼還白，他著那塊被人踹得一抖又一抖的棺材板，直接給看傻了。

一聲又一聲巨大的聲響，那條棺材越震越大，燭進去，空氣中忽然靜了片刻。

而后，一只蒼白的手索著從那條里了出來。

王恬只能瞪大了眼看著那只手，他看得那麼清楚，甚至連那手腕上系著的長命鎖和手背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只瘦的手了棺材蓋，而后住了棺材蓋的沿，青筋一綻出來，用力地推著。

窸窸窣窣的東西正棺材壁從里頭探出來。

王恬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就想跑，卻因為太過驚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隨即他就看見一團黑的東西往外冒，電火石間，他腦子里突然就反應過來了。

“兄長！”他猛撲了上去，用上了軍營里下死手的勁兒將那團黑的東西狠狠按了回去，砰的一下，他把棺材推上了。手僵好似不能彈了，他膝蓋一，啪一下對著那棺材跪下了，“兄長！”手仍是著棺材蓋。

那只未來得及收回去的手就這麼被死死地夾住了，里頭砰一聲極為劇烈的聲響，似乎還夾雜著人聲，王恬臉刷白，因為著實太驚恐，他下意識加大了力道，把那棺材的更了。“兄長！我知道你有冤！王家人會給你討回公道的！你、你瞑目！”

祠堂仿佛一下子突然安靜了，那劇烈震的棺材在他說話的瞬間猛地沒了靜，王恬伏著地口劇烈著，像是一條忽然被扔上岸的魚，他瞪大了眼瞧著那棺材，著聲音道：“兄長！你瞑目！王家定會為你討回公道！你瞑目！”

一道平靜里抑著暴怒的聲音極為沉緩地響起來，一字一句在風陣陣的祠堂里極為清晰。

“王敬豫！瞑目你老子啊！”

王恬一聽那聲就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