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沒有應聲,只著天邊皎月。
月向來公正,不分善惡,一樣照人。
文忱自言自語,分明是了執念:“這些年來,我越來越搞不明白父親,搞不明白道門這一切事務,搞不明白,為何道門榮耀比修自持更重要……我越是修道,離‘道’就越遠。為何會這樣?”
封如故忽道:“你走吧。”
文忱像是沒聽到,抬起臉來,臉上盡是茫然之:“十年前,我是不是該死在‘世’里?也省得面對如今之事,左右為難,于道不忠,于父不孝,為兄更是……”
封如故豁然大笑起來,打斷了文忱的顧影自憐。
“這話說得好稽。”封如故盯著他的臉,說,“當初是你求著我說要活下來,現在又說,死了更好?”
他俯下來,一把扯下文忱腰間的寶石劍鞘,以鞘挑起地上的劍來。
那柄陌生的劍落在他手里,如臂指使,長劍在鞘上圓轉一圈,劍柄正轉到文忱面前,穩穩停下了。
封如故平舉著劍鞘,說:“那現在,把你欠我的東西親手還給我,然后死去吧。”
銳鋒當前,文忱神智也漸漸清明。
他響亮地咽了一口口水,顯然還是貪人間的。
“不死嗎?”
封如故觀察他片刻,出了無趣的表,信手把那支好劍往下一擲,金鐵之聲驚得文忱發倒豎。
“那請滾吧,別打擾我喝酒。”
文忱撿起劍,灰溜溜鉆出別館。
封如故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端著空杯,起躡手躡腳折回主殿前,一把拉開殿門——
羅浮春和桑落久雙雙從門里栽出,趴在門檻上。
羅浮春出了些尷尬之,桑落久則是紅著臉,沖著封如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封如故笑嘻嘻地蹲下,與兩個聽的徒弟面對面,把酒杯放在桑落久腦袋上,又在羅浮春的道袍后背上了沾了酒的手,旋即背著手,從兩人中間進了殿。
如一正坐在桌邊喝茶,海凈則不敢分神,警惕地面對著房間角落,手押在腰間劍柄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前方。
但是,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
封如故走向房間角落。
四個最小不過七八歲、最大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站作一排,瑟瑟發抖。
封如故點了點數。
“一,二,三,四。”他問那個臉上紅痕猶在的小魔修,“被擄山中來的就是你們四個,沒別人了吧。”
小魔修鼓足勇氣,點了點頭。
他是尸宗的后裔,也是負責在別館灑掃、無意撞見文三小姐斷頭一幕的。
文忱當時心神到巨大影響,本無暇顧及那個藏于暗的小小氣息。
在文忱離開后,他也慌張逃開,找到同伴,把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后,又返回,在文三小姐的埋尸地下了訣。
醒尸也是他煉的。
盡管手法陋得可怕,但這個小魔修,已經算是這四個小孩中修為最高的了。
封如故“嗯”了一聲,腦中卻在想,文忱神思混,那拿唐刀的人卻是冷靜至極。
他沒有拆穿那躲在暗的小魔修,甚至命令文忱埋尸,一舉一,看似毫無條理,實際上,他的每一步,都是要把這個難題送到自己跟前。
……竟像是好整以暇,要看自己怎麼理這樁道門丑聞一般。
羅浮春拍拍上的土,迎上前來,眼里都是閃亮的:“師父!”
方才,隔著一扇門,封如故竟有了羅浮春幻想中的師尊模樣。
羅浮春踴躍道:“師父,文始門做出這等齷齪事,我們要如何懲他們?”
封如故卻像是失憶了一樣:“懲?什麼懲?”
羅浮春一指那四個小孩:“綁挾子、勾結魔修,這兩條都是大罪啊,”
“哦。”
封如故反應卻是平平,轉向如一,打了個招呼:“道門的糟心事,讓佛家見笑了。”
如一神態平靜,倒像是看慣了這等事。
“……師父?”羅浮春聽出話頭不對,“難道師父打算放過文始門?”
“如果不打算放過,浮春想要怎麼罰?”
羅浮春不假思索:“自是把這四個魔道之子當做證人,將文始門的作為大白于天下,將他們除去道籍,永世不得錄用!”
“好,這四個孩子,你親手出去。”封如故撐著臉頰,“他們是魔道后裔,脈作證,確鑿萬分。按現在的道門規矩,魔道一旦被抓,最輕是梟首哦。”
四個小蘿卜頭齊齊打了個冷戰,一時都不知他們來找封如故是對還是錯。
羅浮春被狠狠噎了一下:“可……他們是孩子,是無辜的啊。”
“無辜不無辜,可不是他們說了算。”封如故道,“我且問你,如果文潤津說,這四個魔道之子是混文始門的探子,他并不知,你待怎麼辦?”
“他們上有文始門打下的‘止出山’的法印!文門主怎麼可能不知?他不可能推卸得了責任!”
“那如果這法印,文始門每個弟子上都有一個呢。”
這下,羅浮春吃驚了:“這……”
封如故:“啊,這是我瞎掰的。”
羅浮春:“……”
“……不過,要是文老頭真這麼說,你該怎麼應對?”封如故懶洋洋道,“說到底,這里還是他的文始門,他想在自家弟子上打上多就能有多。”
封如故向來是能坐著就不站著,站了一會兒,又在如一側坐下了,作自然地拿過他剛剛放下的茶盞,喝了一口。
他的作太過行云流水,如一還沒反應過來,杯子已經抵上了他的。
如一一僵,看到他放下杯子,杯邊的水在他喝過的另一側,表才稍轉好了一些。
羅浮春還在絞盡腦時,封如故的一席話徹底擊碎了他的幻想。
“這事說到底,不過是小事一樁。真要追究起來,他們有大把大把的理由替自己罪,到頭來,頂多能治文潤津一個失察之罪。”
“文潤津甚至可以化自己的行徑,說他是為了追回道門失之,是為了風陵,為了三門,為了道門,才出此下策。且這四個小魔修的父母無惡不作,是真正的邪門歪道,挾持他們的孩子,也是他們罪有應得。”
“只要會往自己臉上金,以及會往別人上潑臟水,三門說不定還得記他一功。”
“但無論怎樣,事一旦捅破,這四個小魔修是死定了。”
一旁的桑落久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乖巧閉上了,裝作無事發生。
羅浮春難免泄氣:“真沒什麼辦法能教訓一下文始門嗎?”
一旁沉默的如一竟開了口,道:“有。”
封如故一抬手:“免。落久都知道這個主意不合適,如一大師就不必多言了。”
如一就沒再說話。
羅浮春詫異地看向桑落久。
桑落久垂下眼睛,神溫馴得很。
羅浮春沮喪道:“就這麼放過他們,也太便宜了。”
封如故說:“小子,治世要比打天下難一百倍。這種破事爛賬,我師父你師祖都理不來,更別說你們了。把這些小頭都帶下去吧。在空的偏殿里安排幾張床鋪,他們睡下。明早我自有安排。”
羅浮春滿心疑問,只得道了聲是,把那一串哆哆嗦嗦的小魔修領了出去。
把這些小魔修安頓好、落鎖出殿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詢問桑落久:“師弟,你方才想說什麼?有什麼辦法?”
桑落久聲道:“落久不敢欺瞞師兄。請師兄附耳過來。”
羅浮春嘀咕了一句“神神”,還是把臉湊了過去。
桑落久剛說了兩句話,羅浮春的臉就變了:“……落久,你是在跟我玩笑嗎?”
“落久不敢。”桑落久道,“只要殺了這四名小魔修,說他們是心懷怨恨,深夜前來別館行刺,被發現后當場格殺,事就會徹底鬧大,不再是什麼私下易、可以打馬虎眼糊弄過去的小事了。師父可以立即從部封鎖文始山,收押文門主,不給他們任何手腳的機會,再驗出這四人上的法印,坐實了此事與文始門的關系。到時候,文門主縱然渾是,也說不清楚。”
羅浮春聽得渾發冷:“這算什麼主意……這不是栽贓陷害嗎?這四個孩子什麼都沒做過,多冤枉?!”
桑落久:“是栽贓陷害沒錯。但這樣做,最是一勞永逸,能徹底坐實文始山勾結魔道的罪名,也能給這四名小魔修一個痛快。畢竟,他們就算被放出去,也未必能在這世道里活得很好。不是變壞,就是死掉。”
羅浮春總覺得這話不很對,可一時又找不到辯駁之詞。
他抓了抓腦袋:“魔修,就真沒有一個好的了嗎?”
“誅魔之風一日不休,他們就沒有能變好的機會。”桑落久道,“卅四這個名字,你可聽說過?”
羅浮春當然聽說過。
他緘默了,因為無言以對。
“于道門深恩似海,能怎樣?為道門朋友背叛了魔道,能怎樣?以一己之力,在魔道治世的十三年里,保護了三門的上千余道士,又能怎樣?在師祖逍遙君攜道飛升之后,不是照樣被那些小道門算計,得走投無路?”
說著,桑落久拍了拍羅浮春的肩膀,神依舊溫和順,斯斯文文道:“師兄,莫要沮喪了,道門的現狀總會改變,師兄早晚有一天會回自家門派,到時需得仰賴師兄,澄清道門之風。”
羅浮春不由道:“也得靠你……”
話一出口,他才想起桑落久的世,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刮子。
“我是父親私生之子,份卑賤,與師兄當然不同。”
桑落久負手,全然不像剛剛想出了一個心狠手辣的辦法,笑容真誠又干凈:“我只想一生守在師父邊,做他的徒兒。其他的,我什麼都不在意。”
羅浮春安地拍了拍桑落久肩膀,走出兩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剛才在正殿,如一居士該不是也想到這個主意了吧?”
桑落久:“師父既然阻止了他,不他說,那應該就是吧。”
羅浮春出了不相信的表,順手勾住了桑落久的肩膀:“你說,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的嗎,他怎麼能想出這樣的辦法?”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桑落久想出了這樣的辦法。
桑落久乖順道:“誰知道呢。”
桑落久覺得奇怪的,不止這一點。
——如一居士話未出口,師父就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語氣格外篤定,好像很了解如一居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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