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穿著一富貴錦, 垂頭喪氣, 張了張, 又閉上，竟是難以啟齒。

見狀，唐夫人嘆氣道：“不！”命令丫鬟海棠帶了個人過來。這是個十四五歲的年, 也穿著一錦。但他舉止瑟，神忐忑，時不時小心翼翼地用余瞄著唐夫人, 唐夫人一個眼神下來, 他嚇得渾一，差點坐倒在地。

唐夫人道：“慎兒, 這是你大伯的庶子，也是你二堂哥。”

接著, 唐慎終于明白三個月前唐云為什麼莫名其妙來自家發瘋，把家里砸了一通。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唐夫人是姑蘇府出了名的賢惠夫人, 知書達禮，年輕時還是江南有名的人，只可惜家道中落, 雖是書香世家, 私下卻為為柴米油鹽所累。但唐夫人是有福氣的，嫁唐家后，為唐家生了一兒一，丈夫還爭氣，考了個舉人。

唐夫人治家有方, 家中幾個鋪子打理得井井有條，然而并無三頭六臂，這次還是家里惹出的禍。唐云暗地里遭庶弟挑撥，誤會了唐慎，這才有了三個月前唐云怒砸唐慎家的事。

唐慎知道唐舉人有個庶子，與自己年齡一樣。他看上去忠厚老實，甚至比自己還要胖一點，然而誰也想不到，他竟會在背后使壞。

來之前這庶子恐怕已經被唐夫人教訓過了，他瑟著不敢說話。

唐夫人又說了一遍，唐云咬了咬牙，向唐慎道歉：“先前是我不懂事，遭人挑撥，誤會了你。唐……堂弟，我們都是親兄弟，你可否原諒我。”

唐慎笑道：“三個月前我便原諒了你，你砸壞的東西，大伯母也早已派人送了補償。”

唐慎表現得大度，可唐云心里不是個滋味。

他萬萬沒想到，唐慎出的那個餿主意，居然讓唐家珍寶閣賺了大錢。這段時日，唐慎搞了個奇怪的流。這東西起初誰都不看好，連唐夫人都覺得心里沒底，只是讓唐慎放手去試試，總歸也虧不了多銀子。誰料這流竟然做了！

唐舉人都覺得驚訝，吃飯時曾說過：“我那庶弟是個榆木腦袋，只知讀書，不懂變通，怎的生了個兒子，與他全然不同。”

唐慎出了個皂主意，唐家賺了多銀子，唐云心里清楚；唐慎做了個流生意，或許沒賺到銀子，可他的名字在姑蘇府十分響亮，連唐夫人都覺得這流生意可能另有后招，未來不可估量。

更為厲害的是，唐慎的先生竟然真是梁博文！

唐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自己這個弟弟，長得還算清秀俊俏，可怎麼看，也看不出是母親口中那樣厲害的一個人。

這唐慎，就真的那般厲害嗎？

唐夫人道：“慎兒，你兄長從小被我慣壞了，以后我定看著他，不讓他再做這等蠢事。”

唐慎：“大伯母言重了。”

唐云以后又不和他過日子，他管唐云干什麼。

唐夫人關心了一下唐慎前兩日的縣考，命丫鬟送了一些補品：“那考試太傷人，你大哥去歲考了縣試和府試，考完后便大病一場。”

姚大娘收下補品。

唐璜道：“既然是別人使的壞，”聽到這話，那庶子一抖，小姑娘繼續道：“那大伯母，唐云……咳，大堂哥和我哥哥的賭約，還算不算數了？”

唐夫人愣住，這才想起這件事。

唐云也呆了呆，有些不服氣：“當然算數，我唐云怎麼會是那等說話不算數的小人！不過誰說我一定就輸了？這縣考績還未下來，你怎知唐慎就一定能過？想讓我喊他一聲哥哥可以，先考上生再說！”

唐夫人嘆了口氣，把傻兒子拉了回家。

一行人走后，唐慎看著自家妹妹，只見唐璜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臂，道：“哥哥我是不是聰明得很，你瞧那唐云，哪是來道歉的，他分明是被大伯母過來的，心不甘不愿！我可要看看，三日后他來喊你哥哥的模樣！”

唐慎：“所以你就故意激將他？”

唐璜松開手：“我可沒有。”

“小丫頭片子，還有心眼了。”

唐璜趕忙跑開：“我才沒有，唐慎胡說八道！”

唐慎哈哈一笑。

上說得厲害，其實整個唐家，最擔驚怕的就是唐璜。

試三場考試，每次都是考完七日后放榜。每日清晨，唐璜都早早起床，與姚大娘去拜土地廟。小姑娘跪在團上，里不斷念叨“保佑我哥哥考上”。等到放榜前一日，連唐慎都張起來。

林賬房：“小東家也會害怕？想當初，每年放榜錢，我也張得睡不著覺，連眼睛都閉不上。不過小東家不像我，您聰慧得很，縣考一定能過。”

唐慎：“你不懂。”

林賬房：“不懂？”

唐慎長嘆一聲。

他不止擔心考不考得上，他還擔心他考不到前十啊！

放榜日到了，一大早，唐璜便拉著唐慎，來到了府學門口。這時天還未亮，紫書院的門前卻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唐慎這般的年輕孩子，也有白發佝僂的耄耋老人。所有讀書人都長了頭，張又期待地著書院的大門。

卯時一到，府學大門緩緩打開，兩個差和一個學政從里頭走出來。差手持紅榜，穿過人群，兩人一起將這紅榜在墻上。一張寬大的紅紙卷在眾人面前展開，急促的呼吸聲不斷響起，喜悅的哭聲和痛苦的嚎哭此起彼伏。

唐璜抓住了姚三的手臂，擔心地忘了呼吸。

唐慎也不比好多，他長脖子，仔仔細細地從最后一名看到第十一名。

“沒有我！”

唐慎頓時放心大半，接著又有些擔憂起來。他再往前看，看到自己名字時，整個人愣在原地。

唐璜錯愕地轉首看他：“哥？！”

姚三：“小東家？！”

唐慎懵地看著紅榜上的第一個名字，問道：“我是姑蘇府唐慎？”

與此同時，一個小廝飛快地跑向姑蘇府城西，焦急地敲門。唐云正在睡覺，被這砰砰砰的敲門聲驚醒，他怒氣沖沖地道：“進來！”那小廝屁滾尿流地跑進來，因為一路上跑得匆忙，連著氣，一句話說不出來。

“大、爺……”

唐云不耐煩道：“有事便說，吵我好夢，今日罰你不許吃飯。”

這小廝心里苦，總算緩過來：“大爺，那唐慎中啦！”

唐云一驚，過了片刻，他喃喃自語：“他那般有信心，自然是會中的。縣考并不算難，就如母親說的一樣，我中了他的圈套。他中了，我得他一聲哥哥。可他不中，我卻得不到什麼。罷了，終究是我錯了，我被人挑撥。母親說的對，吃一塹長一智，我唐云輸得起，我去他一聲哥哥又何妨！”

小廝又道：“大爺，他不止中了，他中了案首！”

唐云猛地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姑蘇府唐慎，是今年縣考的案首！”

唐云：“……”

去他媽的唐慎！！！

過了縣考，唐云還能心平氣和，認了自己的錯。可唐慎居然中了案首，唐云整個人都不好了。他痛苦了一天后，還是乖乖來到唐家。

唐云別扭道：“我唐云說話算話，唐慎，我你一聲哥哥，之前是我錯了。”

唐慎：“你我哥哥了？”

唐云：“……”

“哥！”

唐慎笑了：“唐大爺慢走。”

唐云憤難當，哭著跑回了家。

夕西下，應付了上門祝賀的同窗和友人，唐慎來到梁府。他一上門，管家便道：“恭賀唐案首了。”

進了書房，梁誦看他一眼，道：“唐案首來了？”

唐慎原本還很得意，考了第一，換誰誰不嘚瑟。可一看梁誦這表，聽到這語氣，唐慎頓覺不妙。他乖巧地走過去：“先生，小子剛進來一個字還沒說，只是來向您報喜，小子過了縣考，也算有了個功名了。”

梁誦將一張紙放在書案上，道：“吾不信也？”

唐慎愣住，很快他想到：“先生已經看過我寫的制藝了？”

“何止是看到，你自己來看。”

唐慎這才發現，梁誦書桌上的那張紙，正是謄抄的自己的兩篇制藝和一首試帖詩。

“先生，我得了兩個甲等，一個乙等。我兩篇制藝都是甲等。”

“君娶于吳，寫得中規中矩，本次姑蘇府和吳縣的縣考學生中，沒人寫得太過出彩，令人眼前一亮，把這甲等給你也正常。”梁誦道，“而你這篇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哼，唐慎，你可知你犯了什麼錯！”

唐慎懵了。他明明是來給先生報喜，先生居然罵他？他都考第一了！

“學生不知。”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這句話出自《中庸》。《中庸》，孔子思所作，而你如今竟說，吾不信也？”

唐慎一下子明白，梁誦這是在說他剛口出狂言，對《中庸》說“吾不信也”。

唐慎解釋道：“先生，小子并不是說真的不信，您且往下看，小子有論證祥瑞征兆與國家興亡的關系，論證了為何有時信，為何有時不信。”

梁誦：“是，你寫了，但那又如何？本次縣考，主考是吳縣縣令賈亮生。他是個年輕書生，他給了你甲等，這幾日他在學政之間大力推薦你的這篇文章，他說這是驚世之作。然而，這是因為他年輕，文思敏捷，不拘一格。倘若換了個迂腐的縣令，僅此一句‘吾不信也’，他或許便不會再看你的下文，你會被治罪，不敬圣人之言。不用中了縣考，你從此以后都無法參加科舉！”

這話不啻驚雷，唐慎呆住。

書房里，是久久的寂靜。

許久，唐慎低下頭，道：“學生知錯了。”他聲音沉悶，心底深還有一不服。

“你可是覺得，這是斷章取義。你明明說的不是那般意思，你文章寫的也不是那般容。”

唐慎沒有吭聲。

梁誦看著唐慎，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走上前，將自己這個小學生拉了過來。唐慎抬起頭，看見梁誦靜靜地著他。人年歲大了，雙眼便會變得渾濁。唐慎知道，這是歲月沉淀，老者總是不復年郎的雙眼睛明，眾人皆是如此。

然而此時，著梁誦這雙渾濁滄桑的眼，唐慎卻覺得有些東西可能不僅僅是生理上的變化。這雙眼飽含風霜，藏著悄然無言的某種東西。此時的他看不懂，卻知道眼前這個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自己好。

梁誦凝視著自己此生最后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學生，道：“人心，莫測。你鼎盛時，哪怕持刀過市，張揚跋扈，未嘗不可。可你落敗時，你曾經的一言一行，都會被當落罪時的證據。你要記住，不可輕信任何人。君子與小人，只在一念之間。而在此之前，唐慎，你要做到自舉清明，不落人把柄。”

“為師知道，哪怕不是賈亮生做主考，你也應當能拿案首，你這篇文章寫得絕妙，是你這些月來寫得最好的一篇。然而日后若有人想要污你，僅這一句‘吾不信也’，便是你的致命一擊。他可以斷章取義，蒙蔽圣聽，這就是場。”

“為師知道，你從來不喜科考。”

唐慎一愣，辯解道：“先生，我沒有。”

梁誦：“這書房你就我師生二人，有何不可說？莫說你，天下不喜科考的讀書人多了去了，你又算什麼。”

唐慎沒再說話。

科舉考試、八之災，在后世被批評了封建糟粕，毫無可取之。唐慎確實不喜歡，別說他，后世人有幾個會喜歡、認同科舉考試？但是他穿越過來了，他就只能去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