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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第8章 惡念┃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

沙沙沙……

一片靜謐中,只有風過竹海的響

分明只相隔五步,中間只倒著那一竹筷,可卻像是隔著鴻與天塹。

這頭是沈獨,那頭是僧人。

誰也沒有說話。

沈獨就這麼混不吝也無所謂地微微抬著下,眼底著一種淡漠,紅塵皆游戲,眾生俱螻蟻。

“滴答。”

一滴順著食盒的邊緣淌落下來,點在猶帶著幾分潤的枯竹葉上,目驚心。

僧人看了沈獨很久。

沈獨也看了他很久。

他袍角被風吹軀卻一,猶如碑林里一塊已經長了青苔的石碑,又如山壁上一尊雕琢好的佛像。

長久的靜默中,沈獨以為他是要走的。

畢竟這種當著一個和尚的面“殺生”的事,不用想他都知道,比什麼喝酒吃嚴重多了。

可沒想到,他并沒有走。

不僅沒走,還抬步行至了他邊。

握食盒的手掌略略松開一些,一點鮮又冒了出來,可僧人沒垂眸看一眼,只將食盒放下來打開。

沈獨往里面看了一眼,挑眉:“八寶鴨?”

也不很大,外皮看上去很脆,肚子里面塞滿了東西,有一些淌了出來,流到了雪白的盤中,看著格外人。

即便原本還不,眼下看也能看了。

僧人將其端了出來,也端出了下方的白米飯。

除了方才因為用力而被扎傷、還在流的手掌,他面上看不出半點的異樣來,似乎剛才他什麼都沒有看到,而沈獨什麼也沒做。

一雙干凈的新竹筷就在食盒旁。

沈獨看了一眼,其實對僧人這態度有些意外:他本以為,對方十分不高興。

可沒想到,這也忍了。

一時之間,心里竟說不上滿意。

大約是有落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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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原本以為僧人會生氣,會發作,可他偏偏忍了下來,讓他的預料和猜測落了空。

于是那乏味的覺又上來了。

沈獨隨手便將那一雙新竹筷拿在了手中,要向擺在了臺階上的八寶鴨去。

“要說做這道菜,最好的還是杭州聚福樓,那——恩?”

話都還沒說完,尾音便一下揚起。

他驚訝地抬了眼眸,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僧人,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干什麼?!”

僧人卻是低眉斂目,本沒搭理他。

在將在食盒底部的白米飯取出放好之后,他竟然又將剛才取出的那一盤八寶鴨端了回去!

臺階上,一下就剩了一碗白米飯。

沈獨的筷子出來,還舉在半空中,卻是連半點葷腥都沒能著。

他愣住了。

這……

是什麼意思?

他神帶著幾分凝滯地看僧人。

僧人還是不看他,只是抿著,又將食盒蓋上,轉便走。

只是在經過沈獨腳邊倒著的那一竹筷時,他停了步。

的螞蟻們早就散了。

竹筷的尖端還沾著它們其中一名同伴的尸,卻沒有一只螞蟻停下來理會。

僧人低垂著眉眼,注視了片刻。

然后彎下來,將這一竹筷拾起。

被他持在掌中的佛珠與竹筷相撞,晃晃悠悠,有了細碎的聲音。

沈獨的目控制地落在了那一串佛珠上,當然也注意到了僧人那曲線有些僵直的手指上。

看似自然,實則不是。

這分明是他在用力地克制住什麼東西。

后,他也沒回頭。

往常這個時辰來的時候,他都會留下來,或者搗藥,或者背著藥簍去采藥。

可今天,他選擇了離開。

四合,天早就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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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的影,像是被這驟然降臨的冬夜染上了幾許寒涼的冷意,那素來溫潤的月白,也不能將其消解。

很快,山道盡頭便看不見人了。

竹舍沒有燃燈。

整個天地忽然都變得暗極了。

沈獨還拿著那一雙新的干凈竹筷,坐在臺階屋檐下,邊就是那孤零零的一碗白米飯。

平白著點稽。

可黑暗中,他臉上的神卻慢慢沉了下來,一雙幽暗深邃的眸底,漸漸結了一層薄霜。

良久之后,才突地一聲笑。

“啪”一下,干凈的竹筷被他扔在了臺階上,滾落在一碗白米飯旁邊。

“這禿驢……”

沈獨在自語,那聲音低低地,有一種說不出的涼薄與諷刺。

“給臉不要臉。我不要他命,他倒敢我飯了!”

碾死一只螻蟻罷了,便要讓他吃這白米飯,且看那架勢竟是連采藥換藥都不打算做了。

那……

若他真正知道他份,清楚他曾經做過什麼,得是什麼表

他是手上沾滿鮮的大魔頭,好好壞壞大活人都殺過了無算,一只螞蟻又算得了什麼?

沈獨自來瞧不上正道那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如今這和尚斤斤計較的種種舉,在他看來,是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先前碾死螞蟻時冒出來的那一深重的戾氣,一下又從他眼底浮了上來。

伴隨而生的,還是那不回去的惡念。

越是見著和尚這種慈悲之人,他越是想做點出格殘忍的事,然后欣賞他們的忍與痛苦。

沈獨從不是什麼好人。

他自來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眼下心底諸般雜念翻騰,面上卻平靜似水。

扔了筷子之后,他看都懶得看那還冒著熱氣的白米飯一眼,直接從臺階上起,一個縱就沒了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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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前兩天,這和尚還真能著他。

可如今他修為都回來三分之一了,在這山野間弄點吃的,實在不在話下。

只可惜方才反應不夠快,沒能及時跟上那禿驢。

不然,便可趁機夜探禪院了。

但沒關系,來日方長。還給他留了一碗飯,就證明這和尚明日還會來。在六合神訣反噬之前,他有的是時間跟他耗!

第9章 眾開我不開┃管他春夏秋冬,我獨不睬;憑你姹紫嫣紅,我獨不開。

這天晚上,沈獨在山林里面晃了一大圈,憑他的本事,輕而易舉就逮住了一只傻狍子。

沒吃過豬,還沒見過豬跑嗎?

當初出門在外,也不是沒見過那些屬下,尤其是裴無寂,料理這些吃食的瑣碎。

他以為,這事很簡單。

無非就是開膛破肚,再給剝個皮,樹枝,生上一堆火給烤烤。

了,便能果腹。

小事一樁。六合神訣他都能練,還怕這個?

但事實,往往令人肝腸寸斷。

著那已經黑糊一片的,沈獨強忍著那種一把扔掉的沖,湊上去咬了一口。

一小口而已。

“嘔……”

這一瞬間,前所未有的恐怖驗席卷了他,讓他所有超強的克制力化為烏有。

頭一撇,就吐了個干凈。

簡直不敢相信!

外面已經烤得焦糊,黑漆漆的一片,可里面咬開卻還是淋淋的生

沈獨差點沒把中午吃的都給吐出來!

“人跟人的差距有這麼大?”

他明明記得裴無寂烤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是這流程,只是多了點瓶瓶罐罐的佐料撒上去,做出來就跟酒樓里的大廚差不多。

可到了自己的手上……

沒法兒吃了。

盯著手中這一只已經慘死的傻狍子,沈獨終于還是對自己的“廚藝”產生了一點清醒的自知之明,慢慢地放下了。

眼前的火堆燒得很快,一會兒就小了下來。

夜里的山風很大,呼嘯著從嶺間穿過。

對面便是不空山。

一抬起頭來,就能看見半山腰上那些或是黯淡或是燦爛的燈火,一直朝著山頂上蔓延,有一種輝煌的味道。

沈獨坐在這頭山嶺一塊突出的山石上,天機禪院里燃著的燈火,都映照在他一雙幽暗的眼底。

閃爍。

末了卻是低低地一聲嘆息:“失策了……”

不應該,實在是不應該。

他本就是個虛偽起來不要臉的人,怎麼在山里面躲著過了兩天清閑日子,就忘記這世間的生存之道了?

當時,的確是不該弄死那螞蟻。

倒不是因為那螞蟻與他沒仇沒怨,不應該弄死,而是因為弄死這螞蟻之后的后果,并不是沈獨想要承的。

明知道那禿驢以慈悲為懷……

他怎麼就一下在他面前出本來了?

該虛偽、該裝模作樣的時候,就得要虛偽、裝模作樣啊。

眉頭慢慢地擰了起來,沈獨坐在這冷風里,思索了好半天,同時考慮了一下自己的手藝在兩三日迅速提升到裴無寂級別的可能

最終,還是選擇了認命。

“我這一雙手,生來就不是做這種事的……”

里嘀咕了一聲,算是安了自己一句,他起了來,直接將面前已經變小的火堆打滅,又踩沒了火星子,這才循著原路返回。

大冷的天,又是出去了許久。

沈獨回到竹舍的時候,那原本熱騰騰的一碗白米飯早就已經涼了。他端起來了一把,但覺悻悻,心又不好起來,只給擱回了屋檐下。

于是躺在羅漢床上,幾乎一夜沒睡。

——當然是的。

幸好是習武之人,一兩頓不吃沒什麼,一兩夜不睡也沒什麼。

不過難一些罷了。

而且到了早上的時候,那勁兒就漸漸過去了,除了覺虛弱了一點之外,也沒有什麼太多的了。

僧人依舊是中午的時候來的。

那時候,百無聊賴的沈獨正坐在他常抄寫經文的書案前,提了一管筆在鋪開的宣紙上作畫。

畫的是蘭花。

不大的一叢。

生長在條石堆砌的山道旁,舒展的葉片帶著一種清絕的風骨,周遭用墨染著雪痕。沁人心脾的青綠蘭萼,在細細的枝頭綻開。

一朵,一朵,又一朵。

分明就是他那天跟著僧人上山,卻被陣法擋住時候,看見的那一叢春蘭。名為春蘭,卻偏在冬天開,取的便是“春信”之意。

只不過……

這畫里,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一叢春蘭,別的花朵都開得好好的,唯獨位于畫最中間的那一朵蘭花,依舊含苞。

青綠的蘭萼向中間合攏,地閉著。

看著,像是一只小小的燈籠,又像是一座囚牢,要將里面的什麼東西鎖住,不讓它出來。

整幅畫原本是好看的。

可這一朵不開的蘭,實在是太過扎眼了。

乍一眼看上去竟著一種凌厲的孤傲,更有一種邊萬事萬都不管的漠然,是狠,是烈,也是獨。

管他春夏秋冬,我獨不睬;憑你姹紫嫣紅,我獨不開。

輕輕的一筆描落,將最邊上一片蘭葉拉長,沈獨靜默地看著這畫,或者說中間那一朵不開的蘭。

許久,終于擱筆。

僧人進屋其實已經有一會兒。

只是沈獨在作畫,他看見了,出于禮貌沒去打擾。且經過昨天碾死螞蟻那件事之后,也實在沒有什麼打擾的必要。

他拎著食盒,走到了桌旁。

沈獨幾乎下意識地就想問吃什麼,可還沒等他問出口,僧人已經將食盒的東西給端了出來——

白粥一碗,青菜一碟。

完全是他剛醒那兩天時候吃的那些,就連盛粥的碗都沒變!

這死禿驢!

什麼意思!

他瞳孔驟然,眸底帶著幾分暗沉的戾氣又冒了上來,可是一想到昨夜自己上山覓食時的慘狀,又不由強忍住了發作的沖

理智過了惱怒。

于是變得虛偽。

沈獨心里雖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這不識好歹的禿驢,可面上卻掛上了幾分淡笑,似乎有些歉意,竟道:“不言法師,昨日之事,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很對不住了。”

“……”

這是僧人在這十二日以來,第二次聽到他道歉。

正在收拾食盒的手指微微一頓,他停下了作。一雙墨玉古井似的瞳仁定住,淺淡的眸從自己手掌傷痕掠過,然后才看向了沈獨。

純黑的綢袍,是前些日他了空用針線細細補好的,與其袖、領口位置的暗銀花紋疊在一起,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致,袖口收

在屋的沈獨,沒披外面那件深紫的鶴氅,頎長的形都被一條繡暗紫花紋的玄黑革帶勾出來,勒出一截漂亮的腰線。

他整個人站得不是很直,著幾分隨意。

半點不像是傳說中的妖魔道道主,那個殺人無算、心狠手辣的大魔頭,反倒像是閑庭信步的風流公子。

偏偏一雙好看的丹眼幽沉,冷冽,不容人犯。

口中說的是“對不住了”,面上的神態也仿佛很歉意。

可在這一雙眼底……

他看不到半點的慚愧與悔過,反而有一深藏的狠戾。

佛祖割喂鷹、舍飼虎,乃是為了一個“渡”字,不顧兇險;可眼前的這個人,比鷹更兇,比虎更險。

若肯割、肯舍,能渡倒也罷了。

渡不,卻會白白為鷹所食,為虎所噬,葬送自己一顆佛心。

既如此——

世間蕓蕓眾生,疾苦求解者甚多,何必非要渡他?

浪費時間。

一念執著,放下便是佛。

僧人注視了沈獨許久,雙眼清明澄澈,慧,到底是慢慢地一搖頭,仿佛在嘆息朽木難雕,鐵石不溫。

竟沒搭理他的道歉。

食盒一提,腳步一邁,又如來時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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