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辭走進賽車場洗手間時臉孔蒼白。

冷汗沿脊骨墜，淌了腰窩，涼溻溻的布料黏著尾椎。

片刻前，那有高度攻擊的場景激發了他的病理反應。

——*你媽……

——小B崽子……

連糲的音都像極了。

北方的晚春，龍頭里噴出的水仍涼得骨。

葉辭卻不嫌冷，掬起水反復沖臉，直到面部皮變得麻木刺，洇出春桃般的艷，他才強迫自己停下來。

“嘔——”沖完臉，葉辭又拄著陶瓷洗手盆邊沿干嘔了幾聲。

晚上沒吃東西，他嘔不出什麼，但莫名輕松多了。他漱了漱口，抹去邊水珠，抬眼瞄向洗手臺后的鏡子。

洗手間里沒別人，鏡中，葉辭后的幾個廁格靜悄悄地敞著。

葉辭靜了一瞬，忽然重復起十分鐘前的臺詞。

“那三千……”

“當、當醫藥費。”

“那三千當，醫、醫藥費……”

磕磕的。

楚文林嫌他丟人現眼，送他去口吃矯正中心待過一個月，可超過三個字的話他仍說不連貫，或許是因為他的語言障礙源于更深層的問題，而那些課程及不到問題的核心。好在他早已習慣這個自小落下的病，為不惹人譏笑，他平時說話極力簡短，像天生冷峻寡言。

方才險些在那個混混面前丟人，幸好他在關鍵時刻憋住一口氣，遮掩過去了。

才七個字。

連七個字都說不利索。

不大甘心地，葉辭又試著重復了幾次，結果越焦躁便磕絆得越厲害，唯一的收獲是臉蛋憋得紅紅，眼尾也泛起意。

這時洗手間外傳來腳步聲。

葉辭微一抿，扣上兜帽，不吭聲了。

來者是個高大的Alpha賽車手，進門時無意朝葉辭瞟了一眼，認出他是方才揍人那小子。

葉辭片刻前憋得眼尾紅的臉無切換一扇小棺材板，眸淡漠地斜掠去。

賽車手收回視線，不打算惹麻煩。

出了賽車場，葉辭立在路邊發了會兒怔。

按慣例，他自我調整，把弱的緒清理干凈，隨即揣著剛賺來的錢去市場買了些日用消耗品和水果，趕往葉紅君所在的療養院。

初春天黑得早，才五點鐘，院路燈已漸次燃亮，半邊天仍是紫紅的，滿湖霞托著燈影，天鵝優雅地在水面游弋，風景怡人。

葉紅君的高級病房在三樓。

葉辭進門時正昏睡著，冷白得病態，像潔的骨骸。纏綿不愈的重疾磋磨著，連骨頭都磨薄、磨細了似的，一張臉盤窄小得可憐，深深陷枕。

楚文林高薪聘請的護工伺候得盡心盡力，縱使是不能自理的狀態，葉紅君仍舊潔凈得，病號服散發出柑橘香，一條羸弱小臂自病號服闊大袖口探出，上面的針孔麻麻。

葉辭用指腹在葉紅君小臂上了，鼻梁骨得發疼。

正在打一種進口針劑，一針兩萬多，雖難治愈，卻能延續生命。

然而，盡心盡責的護工、療養院、續命針劑……

全是錢。

葉辭有個帳本，楚文林為葉紅君治病花的每一筆錢他都端端正正記在上面，打算以后慢慢還。

數字浮升速度之快使葉辭漸漸從惶恐到木然。

若楚文林良心尚存，他本該無條件給予葉紅君母子援助。

他辜負過他們。

楚文林是葉辭的生父，楚家三房長子。

年輕浪時，他因一時熱，賭咒發誓要與小門小戶出的葉紅君共度一生，甚至不惜教唆葉紅君放棄學業隨他私奔。直到葉紅君冒天下之大不韙未婚先育，嬰兒的啼哭聲與貧窮的重才漸漸碾碎了楚文林的幻覺。

聯姻、門當戶對、家產……他像是初識這些詞匯，悔不當初。他是錦玉食的闊，不得苦，他毅然回祖宅磕頭領罰，央母親遮掩丑聞，并在一年后聽從家族安排與名門貴聯姻。

葉紅君哭過、鬧過、哀求過，咬牙放下矜持抱著襁褓中的葉辭撒潑打滾過，終究無力挽回。

未婚先育的Omega就是苦難的代名詞，在貧民窟拉扯葉辭長大，天使然，過再多傷也不肯長記，始終殘存著式的天真爛漫。換過幾任男友，有Alpha有Beta，都不長久，分開時都撕扯得難看。

葉辭年時試圖從那些形形的臉孔中尋覓父親的影子，卻找不到，他姓氏隨了母親，這方面也并無線索。

長大后，對父親的念想也就淡了。

轉折發生在幾個月前。

一直死死攥著楚家大權不肯放手的楚老爺子暴病院，人是救回來了，但楚家的幾房子孫接收到這個危險的信號，家產爭奪戰登時進白熱化。

楚文林才干平庸，為人自私重利，八歲的子楚睿亦頑劣愚笨，加上楚文林的母親，也就是楚老爺子的三太太年輕時只是一名舞，不僅出低微，婚后更有傳聞流出，因此三房這一支素來不得楚老爺子喜，在產爭奪戰中于絕對的下風。

楚文林不甘心只撿些兄弟姐妹們牙里下的垃圾，狗急跳墻之時想起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長子，覺得那孩子或有價值可供榨取，這才調查了這對母子的下落，頭一回找上門來。

“媽媽……我，我今天跑，跑比賽。”葉辭搜刮出一條好消息，結結地講給葉紅君，“賺了不，不錢，夠……給你治病。”

在媽媽面前，葉辭完全卸下了偽裝。

他變得乖順，眉眼弧度和，瞳清淺，一副惹人撥的模樣。

與葉紅君本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然而，在貧民窟，羊羔般綿綿的母子倆唯有被人敲骨吸髓的下場，葉紅君弱，他就得剛強。

再，也得裝得戾氣橫生，聳起一虛無縹緲的刺。

葉辭在病房待了兩個多鐘頭，給葉紅君做四肢按，減緩萎，還掃了掃地，可惜葉紅君太過虛弱，一直沒醒。

他還磕磕絆絆地說了兩個多鐘頭的話，撿不壞的消息說，說學校，說同學，說在賽車場看見一輛多帥的重機車，療養院人工湖上的天鵝多。

他不是真寡言語，可除了媽媽，誰也沒有耐心聽結長篇大論。

最后，他捻起葉紅君床頭瓷瓶里發蔫的太花丟進紙簍，換他來路上買的一枝香水百合。

常因昏睡錯過探視，因此葉辭每次來都會換花。

百合鮮水靈。

會知道他來過。

……

探過葉紅君，葉辭在街上游到十一點，熬到楚文林就寢他才回楚宅。

能看那人渣一眼也是好的。

對父的盼早已被年深日久的失浸，呷一口，僅余黃蓮般的苦，幾個月來葉辭沒過楚文林一聲爸，以后也絕不會。

楚文林對葉辭晚歸一事相當不滿，一大早起來便沉著臉。

葉辭視若無睹，吃過早飯就回臥室念英語，棉紗窗簾掩著，門落了鎖，線半明半昧。

楚家大宅有幾十個房間，蟻窩般繁冗，楚文林認回他后，他像螞蟻沒楚宅的孔深，鮮釋放存在。

宅子夠大了，可葉辭那位“嫡子”弟弟楚睿像豬崽一樣的尖仍能穿重重墻壁直抵腦仁。

一點蒜皮的不順心，就能制造出這樣的噪音。

傭人們哄著、勸著，腳步聲循著正牌爺的聲飄來去，紛紛的。

葉辭當沒聽見，艱難地讀英語課文。

臥室沒人，他卻將聲音得極小極輕，像是怕自己稽的口語被空氣聽了去。

為了給葉紅君治病他輟學打工一年半，學業荒廢得厲害，最糟的是英語。他開口說話有障礙，而英語學習最忌諱不張，輟學前他的英語也一直是瘸科目，全靠績不錯的另外五科背分。

楚文林給了他重返學校的機會，他本該珍惜，不該浪費時間在二流賽車場跑比賽，可是……

窗外傳來車聲。

葉辭踱至窗前，將窗簾挑開一條，向外窺探。

遙遙的，一輛陌生轎車駛楚宅院，緩緩泊停。

車頭的直瀑式氣格柵與前蓋上的鉑金小人被得潔錚亮，車純黑，深沉貴重。

葉辭皺了皺眉，直覺要糟。

司機拉開后車門，管家佟叔垂手侍立，楚文林朗聲大笑闊步迎上，是生意人攀關系時的熱絡做派。

來者卻姿態疏離，僅微微頷首。楚文林事圓，忙斂起過剩的笑容，與來者寒暄。

葉辭知道這人，霍聽瀾，楚文林死命結的霍家家主，也是一個與葉辭匹配度高達100%的Alpha。

這個匹配度相當罕見，堪稱生理層面的命中注定。

可葉辭只覺頭皮發麻。

他本來是個A級Alpha，現在會變Omega，是因為他比正常人多了一個所謂的“二次分化”。

二次分化是一種較為罕見的病癥，大多由青春期信息素分泌紊導致，患者一般會在初次分化三至四年后開啟第二次分化，而患者的真實腺別則以二次分化的結果為準。

葉辭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個病，在二次分化開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Alpha。

前陣子他被認回楚家，楚文林帶他去做了一系列檢查，包括各項傳染病篩查與腺檢測，結果同樣表明他是Alpha……一個健康的A級Alpha。

結果，大約就在兩周前，他出現了一次短暫的假Omega發熱。

那次發熱僅僅持續了大約一小時，癥狀不算嚴重，而且發熱時他在臥室獨，連他自己都險些沒意識到那是一次假發熱，就更別提楚文林了。

在這個當口二次分化Omega，對葉辭而言絕不是好事。

楚文林眼下只是想給三房添一支脈，多個人分產而已。一個Alpha男孩，在分配產時這是個比較占優勢的別，而唯一好過這個的，就是一個外形優秀的Omega。對楚文林來說一個漂亮的Omega后代是可以待價而沽的“好貨”。

葉辭不傻，能想清楚這一層，因此他不打算讓楚文林知道，想能瞞多久是多久。

然而，問題就出在給葉辭做檢的那家私立醫院上。

原本他的腺檢測已經做完了，結果也不知那家醫院是了哪門子風，竟聲稱之前的腺檢測結果有誤，葉辭可能不是真正的Alpha。

楚文林自然不肯放過可能的機會，又帶葉辭去做了一次檢查，這次院方建議他們進行度更高但也更麻煩的基因檢測……經了這一番折騰，葉辭的Omega份徹底暴。

而使葉辭更為意外的是，還不等喜出外的楚文林將他像貨一般向各大家族“兜售”以換取商業資源，霍家那位新掌權的家主便主登門提親了，時機掐得不能再準。

也無怪霍家人消息靈通，那家私立醫院本就是霍氏旗下運營的眾多產業之一，楚文林這一連串作就發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楚家忽然冒出了一個與霍聽瀾基因100%匹配的Omega，霍家人想不知道也難。

……

葉辭過窗簾往下看。

為A+級Alpha，霍聽瀾高直一米九。

春日的天氣難以捉，中午的溫度較早晚高出一大截。地磚被大太曬得白晃晃，看著都熱，霍聽瀾卻穿著正式的三件套西裝，以彰顯他對這次會面的重視。一米幾萬的西服面料澤深沉，穿在人上本該顯得儒雅矜貴，可那副悍利拓的材卻著一雄式的野蠻。

A+級的Alpha，在某些方面確實與野相差無幾……

忽然，像是直覺，霍聽瀾眼皮一掀，目直直投向二樓葉辭臥房的窗。

一瞬間的對視，葉辭駭得一，掐著窗簾的指尖泛白。

胃袋一陣痙攣。

他的自我認知仍是Alpha男。

與另一個頂級Alpha親接……葉辭想了想那場景，抗拒得渾孔都炸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辭崽：O裝A，傳統藝能了，我。

霍狗：搗一個。

辭崽：%&*￥&

于是不僅沒裝過兩集，甚至都沒裝過兩個自然段。